正文 自利心使心腐敗

《論生活》,第三十章

小徑蜿蜒,從山谷的一邊通過一座小橋,走向山谷的另一邊。因為近日的雨水,橋下溪水潺潺,小徑向北轉,沿著緩緩的斜坡進入一個遺世獨立的村落。那個村落非常貧窮,村裡的狗都很臟,老遠就叫,可是卻不敢靠近人,垂著尾巴,頭抬得高高的,隨時準備跑開。山坡上有許多山羊,咩咩叫著、吃著四周的野草。這個鄉村真美,四處翠綠,又有藍色的山巔。山巔上花崗石閃爍,已經受過幾百年雨水的沖刷。這一帶的山並不高,可是年代久遠,襯在藍天之下有一種神奇的美,那是無數世以來,一種奇異的愛,這些山很像人建造的寺廟,因為人就是模仿著這些山建造寺廟,為的是渴望接近天國。可是那天晚上,夕陽疊在山巔之上,使山巔變得好像很近。遠遠的南方正在醞釀一場暴風。閃電從烏雲間打下來,使人對地面產生一種奇異的感覺。暴風將在夜晚展開,可是這些山巔矗立在暴風之中已經不知有多久。超越人的困苦、悲傷,這些山將永遠矗立。

村民在田裡辛苦的工作了一天,已經開始回家。不久你就會看到炊煙四起,他們已經開始準備晚飯。晚飯量不多。小孩子等著吃飯,你如果從他們身邊走過,他們就露出微笑,他們眼睛很大,看到陌生人很害羞,不過卻很友善。兩個小女孩幫她們媽媽背小孩,好讓媽媽煮飯,背上的小孩快要滑下來了,就再爬上去。兩個小女孩雖然好像只有十一二歲,可是好像已經習慣背小孩。兩人都在笑。晚風在樹間吹拂,牛隻已經回欄準備過夜。

山徑上已經沒有人,連個孤獨的村民都沒有。大地好像一下子空了,安靜得很奇怪。新月剛升上黑暗的山頭,風已經停了,樹葉動都不動一下。一切都靜止了,心也孤單了。這孤單並不是孤獨、孤立、封閉在自己的意念當中,而是孤單、不動、不染。不是孤單,遠離人間事物,是孤單,然而卻與萬物同在。因為心雖然孤單,卻就是萬物。與人有所別者知道自己與人有所別,然而這種孤單卻無分別。樹木、溪流、遠方喊叫的村民,都在這孤單當中。這種孤獨不是與人、與大地合而為一,因為這種「合而為一」已經消失。這種孤獨中,已經不再是時間消失的感覺。

他們總共三個人。一對父子,還有一個他們的朋友。那個父親必定有五十幾歲,兒子大約三十歲,那個朋友年紀看不出來。兩個老的頭都禿了,年輕的頭髮還很多。他的頭形很好看,鼻子很短,兩隻眼睛離得很開。他安靜地坐著,嘴唇卻動個不停。父親坐在兒子和朋友後面。父親說,如果必要,他可以談,否則他就看、聽就好了。一隻麻雀飛到窗口,看到那麼多人在屋裡,又嚇跑了。那麻雀其實很了解這屋子,常常停在窗口,柔聲地叫著,一點都不害怕。

兒子:雖然我父親不一起談,可是他會注意聽。因為我們要談的問題,是我們大家的問題。我母親如果不是身體不舒服,本來也會來的,她也等著我們向她報告談話的結果。我們讀過你的一些書,我父親從一開始就特別信你說的話。我自己是去年才開始對你的話,真正產生興趣。最近,政治吸引了我大部分的興趣,可是我卻開始了解政治的幼稚。宗教生活是讓成熟的心靈過的,不是讓政客或律師過的。我當律師一直很成功,可是現在不作了。因為我想用余年做一點有意義、有價值的事。我這些話也是代表我朋友說的。他一聽說我們要來,就跟著來了。先生,你看,我們的問題就是我們都漸漸老了。就算我,雖然比較年輕,但時光也已飛逝許多了。日子好像都很短,死亡好像越來越近。死亡,好像暫時不是問題,不過老卻是問題。

克:你說老是什麼意思?是生理有機體的老化,還是心的老化?

兒子:身體的老化當然不可免,用了、生病了,就會壞。可是心一定也要老,也要敗壞嗎?

克:用心思考只是徒然,只是浪費時間。心的敗壞只是假想,還是事實?

兒子:先生,是事實。我覺察到我的心在老、在疲倦,我的心在慢慢地敗壞。

克:年輕人雖然沒有覺察,不過不是也有這個問題嗎?他們的心現在更是模子塑造出來的,他們的思想早就封閉在狹隘的慣性裡面。但是,你說你的心已經開始變老是什麼意思呢?

兒子:我的心不再像以前一樣敏感、警覺。它的覺察力在縮小,它越來越用過去的經驗來回應生活的挑戰。它開始敗壞,只能在自己有限的格局裡面運作。

克:這樣說的話,心是怎麼敗壞的呢?心之所以敗壞,是因為保護自己、抗拒改變,不是嗎?每個人都有一種利益是他有意或無意在保護、看守的,不容許任何人騷擾。

兒子:你說的是財產嗎?

克:不只是財產,還包括種種「關係」。沒有一樣東西可以獨自存在,生活就是關係。心,在它和人、觀念、事物的關係上有它的利益。這種自利,加上不肯對自己作根本的革命,就是心敗壞的開始。大部分人的心都很保守,不肯改變。即使是所謂革命分子,他們的心其實也很保守。因為,他們一旦成功,就開始抗拒改變,革命本身對他們來說便成了一種利益。

不過,不論是保守或革命,心或許容許邊緣的修正,卻絕不容許核心的變革。環境或許會迫使它對另一種模式讓步、調適,它也許痛苦,也許輕鬆。不過,它的核心依然堅硬。使心敗壞的,就是這堅硬的核心。

兒子:你所謂的核心指的是什麼?

克:你難道不知道嗎?要我形容嗎?

兒子:如果你能形容一下,也許我可以碰觸到它、感覺到它。

父親(插進來說):理智上,或許我們已經覺察到這個核心,不過大部分人,實際上從來不曾和它面對面接觸過。我自己曾經見過這種核心,也在書上形容過這種核心的微妙,不過實際上我從來不曾面對它。如果你問我知不知道核心,我自己要說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它的形容。

朋友(也插進來說):這也是我們的利益,我們需要安全。那種根深蒂固的慾望,使我們無法了解那個核心。我雖然從小就和我兒子生活在一起,我卻不了解我兒子。而且,離我近的東西,我反而沒有我兒子了解。要了解這個核心,必須注視它、觀察它、聆聽它,可是我從來沒有這麼做。我一直都匆匆忙忙,偶爾注視了,又和它對抗。

克:我們說的是老,是心的敗壞。心永遠要在自己有把握、利益無恙之下建立模式。言詞、形式、表達也許隨著時間、文化不同而不同。不過,自利的核心永遠一樣。使心敗壞的,就是這個核心。不論我們外在多麼提防,不論這個核心的活動有多麼旺盛,都一樣。這個核心沒有固定的點,它是心裡的很多點。所以這個核心就是心。改善、從一個核心到另一個核心,都無法驅趕這些核心。戒律、壓制、獨尊其一,只會另造一個核心。那麼,我們說我們「活著」的時候,是什麼意思?

兒子:一般而言,只要我們講話、笑、感覺、思想、活動、衝突、快樂,我們就認為自己活著。

克:所以,我們所謂的生活,不是接受,就是反叛社會模式。這種運動仍然局限在心的牢籠之內。我們的生命是一連串的痛苦、快樂、恐懼、挫折、慾望、攫取。這樣,當我們思考心的敗壞,當我們問怎樣才能使心不敗壞,這樣的探索,依然局限在心的牢籠之內。這樣還是活著嗎?

父親:我想我們並不知道可以有另一種生命。我們年紀越大,就越不快樂,就越悲傷。如果我們還用心,我們就會覺察到自己的心在敗壞、身體老化不可免,一定會敗壞。但是,怎樣才能夠阻止心老化呢?

克:我們漫不經心的生活,等到生命快結束,才來懷疑心為什麼敗壞,才來想怎樣掌握這個過程。當然,要緊的是我們每天怎麼生活。這不只是年輕時要緊,中年、老年都要緊。正確的生活,比任何一種職業都更要求我們明智。要生活正確,就必須思考正確。

朋友:思考正確是什麼意思?

克:思考正確和意念正確差別當然很大。正確的思考是時時都覺察。正確的意念只是符合社會模式,或對社會模式反動。正確的意念是靜態的,是摸索著將某些所謂「理想」的概念拼湊起來,然後依循這些概念做事。正確的意念一定會製造權威、階級,然後需要人尊敬。然而,正確的思考就是覺察一致、模仿、接受、反叛的全部過程。正確的思考和正確的意念不一樣,可遇不可求。正確的思考從隨著自我的了解自然流露。了解自我,就是認知自己的種種狀況。正確的思考,從書本或從別人學不來。正確的思考來自心在關係的活動當中覺察自己。只要心還要為關係的活動辯解或譴責,要了解這種活動就不可能。衝突、自我矛盾是心敗壞的主因。只有正確的思考,才能夠消除衝突,消除自我矛盾。

兒子:衝突不是生活不可免的東西嗎?如果我們不掙扎,我們就飽食終日。

克:我們陷在野心的衝突當中,受到嫉妒心的驅使,慾望強迫我們行動,但是我們卻以為這就是生命。不過這一切其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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