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正確的生活

《問與答》,一九八〇年七月二十四日

問:我是老師,但我一直和學校制度、社會形態起衝突。我是不是應該放棄工作?怎樣才是正確的謀生之道?有沒有什麼謀生之道不會造成衝突的?

克:這個問題很複雜,我們必須一步步的討論。

什麼叫做老師?老師如果不是傳授歷史、物理、生物等知識,就是和學生一起學習「自己」。學習「自己」就是了解整個生活的過程。如果我是老師,不是生物學老師或物理學老師,而是心理學老師,那麼是學生了解我呢,還是我指出的東西會幫助他們了解自己?

我們必須非常小心,非常清楚我們說「老師」是什麼意思。我們到底會不會有心理的老師呢?我們是否只會有事實的老師呢?有沒有老師可以幫助你了解自己呢?剛剛他問說:我是老師,但是我不但一直和學校制度、教育制度衝突,也一直和自己的生活方式衝突。我是不是應該放棄這一切?如果要放棄,又該怎麼辦?他不但問了什麼才是正確的教育,而且也問了什麼才是正確的生活。

何謂正確的生活?以社會現狀而言,我們並沒有所謂正確的生活方式。你必須謀生,你結婚生子,你負起養育子女的責任,所以你只好接受工程師、教授等工作。以社會現狀而言,我們可不可能有正確的生活之道?追尋正確的生活之道,到頭來會不會只是追尋烏托邦?只是期待另一樣東西而已?這個社會這麼腐敗,充滿矛盾,不公不義,在這樣的社會中我們該怎麼辦?我問自己,不只是當老師的自己,我該怎麼辦?

活在這樣的社會,可不可能不但生活方式正確,甚至連衝突都沒有?有沒有可能不但正確的謀生,連和自己都不再衝突?正確的謀生與不和自己有衝突,是截然無關的兩回事嗎?這兩件事是各自獨立的,截然分隔的事情嗎?兩者會不會合而為一?要生活得沒有一點衝突,必須非常了解自己,所以就需要相當的明智,不是聰明的智力,而是觀察力。客觀的觀察眼前的事情,內在、外在都觀察,並且由此了解內在、外在其實並無分別。內在、外在就好比潮水,時而向內流,時而向外流。這個社會是造作出來的。活在這樣的社會,有沒有可能謀生方式正確,又沒有一點衝突?我必須再三強調這一點,強調正確的謀生和正確的生活方式,怎樣生活才能夠沒有衝突?正確的生活和正確的謀生,哪一樣優先?不要光是我講你們聽,光是同意或不同意,光是說:「這不實際,不是這樣,不是那樣。」不要這樣,因為這是你們的問題。我們要互相問一問:「有沒有一種生活方式,可以一方面自然的創造正確的謀生方式,一方面又讓我們的生活不帶一絲衝突的陰影?」

有人說,除非到修道院當修士,否則不可能有這種生活,因為此時你才能夠丟開世俗,丟開世俗的痛苦,專門服侍上帝。不過,現在相信修道院的人已經不多,相信「我願匍匐」的人已經不多。如果他們匍匐,他們匍匐在前的,其實只是他們心中造作或投射的他人形象。

生活就是關係和行為,只有了解生活的全盤意義,生活才不會有一絲衝突的陰影。但是,一切環境裡面,何謂正確的行為?有所謂「正確的行為」這種東西嗎?行為有沒有絕對正確,而非相對正確的?生活就是行為、運動、談話、獲取知識,也是關係,不論深淺。何謂你和某人的關係?也許你們很親密、有性關係、互相依賴、佔有,所以也激起嫉妒、怨恨。多數人都是上班,上班勞動。那時他野心勃勃、貪婪、爭強好勝、一心想要成功。但是他回到家變成先生或妻子,卻又馴良、友善,甚至慈愛。我們平日的生活就是如此,誰都否認不了。但是我們要問:這種關係正確嗎?我們說不正確,當然不正確,要說這種關係正確實在荒謬。不過我們說歸說,說完以後還是老樣子。我們雖然說那是錯誤的,不過卻不了解何謂正確的關係,除非依循自己或社會設定的模式。

我們或許也想,或許也希望、渴望。不過希望、渴望並不是做,我們必須認真地做下去才找得到。

關係一般都很色慾——從色慾開始,然後從色慾成為伴侶,互相依賴,然後組成家庭,更增加彼此的依賴。等到有一天這種依賴不保了,茶壺就翻了。要尋找正確的關係,首先必須先探討我們為什麼這麼互相依賴?為什麼我們在心理上這麼依賴對方?是因為我們非常孤獨嗎?是因為我們不信任別人,連妻子、先生都不信任嗎?另一方面,依賴使我們產生安全感,使我們免於這個廣大世界的恐怖。我們說:「我愛你。」那種愛裡面永遠都有佔有和被佔有。這種情況一旦受到危害,就產生種種的衝突。我們目前和他人的關係,不論親疏,都是這樣。我們製造對方的形象,然後執著於這種形象。

你一執著於某人,執著於觀念或概念,就開始腐敗。我們必須明白這一件事,可是我們不想明白這一件事。所以我們到底有沒有可能生活在一起,但是不互相拘束,心理上不依賴對方?若不了解這一點,我們將永遠生活在衝突當中。因為,生活就是關係。那麼,我們能不能不帶動機的、客觀的觀察執著的後果,因而立即放開執著?執著和掙脫並非相對。我執著,然後我努力掙脫。這樣,我就製造了對立。我一製造對立,立刻產生衝突。但是,事實並沒有所謂對立這種東西,有的只是我之所有,也就是執著。有的只是執著的事實。我在這個事實裡面看見執著的後果,看見裡面毫無愛可言。我們不可能看到「掙脫」這一回事。以我們的頭腦所受的制約、教育、訓練,一觀察事情就製造對立。「我很殘暴,但是我不可以殘暴」,就這樣產生了衝突。但是,如果我只是觀察暴力,只是觀察暴力的本質,只觀察而不分析,那麼,對立的衝突就完全消失。我們如果想要生活沒有衝突,只要處理「實然」就夠了,其他的都不必去管。我們一旦這樣生活,也能夠這樣生活,那麼,我們就開始和「實然」同在。這樣,「實然」也就跟著消退。試試看。

關係只有在沒有執著時,才真正存在,只有在彼此不存假象時,才真正存在。我們只有真正了解關係的本質,雙方才會有真正的交流。

適當的行為指的是準確的、正確的行為。適當的行為不從動機出發。適當的行為不受引導,也不是承擔出來的。了解正確的行為,了解正確的關係,會使我們明智。不是知識的明智,而是你我所沒有的深刻智慧。這種智慧會告訴你該如何謀生。有了這種智慧,你也許是園丁、也許是廚師,都沒有關係。沒有這種智慧,你的謀生只有隨波逐流。

我們可以有一種沒有衝突的生活方式。沒有衝突就有智慧,智慧就會告訴我們正確的生活方式。

永遠不要問「怎樣」

《克氏自論》,一九八三年五月三十日

一個多月以來,這裡一直下雨。在加州,雨水早在一個多月以前就停了,綠色的田野開始乾燥、轉褐。太陽很烈(溫度在華氏九十度以上,而且還會更熱;不過他們說時序已經進入仲夏),從加州這樣的天氣來到這裡,看到蒼翠的草地、綠色的大樹、銅色山毛櫸,真是令人驚訝意外。山毛櫸日漸成長,從淡棕色逐漸轉深褐。在一片綠林中看到這些樹,真是令人高興。隨著整個夏季的進行,這些樹木的顏色會變得很深。這個地球太美了。地球,不論是沙漠,還是種滿果樹、美麗的綠色田野,一直都很美麗。

在田野里和牛、小羊一起散步,在林里聽著鳥鳴散步,心裡不帶一絲意念,只是看著地球、樹木、綿羊,聽著杜鵑和林鳩的啼聲。不帶感情、不帶情緒的走著,看樹、看地球,你這樣看,你就學習到自己的思想,覺察到自己的反應。不了解意念為何而生之前,不容一絲意念消失無蹤。你只要用心,不容意念白白走過,你的腦就會很寧靜。這樣你就會很安靜地觀察事物,這種安靜有極深的深度,又有一種永不退轉的美。

那個男孩子很會玩,真的很會玩。但是他功課也很好,他很認真。有一天,他來找老師,說:「老師,我可以和你談一下嗎?」老師說:「可以,我們可以談一下,我們去散個步。」於是他們做了一次對話,這是一次師生的對話,一次彼此都保有高度敬意的對話。由於老師也很認真,所以他們的對話很愉快、友善。他們已經遺忘階級、自己的所知、權威,以及好奇的對方。

男孩:老師,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這一切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為什麼受教育,我長大以後,我受的教育要扮演什麼角色?我在這個世界扮演什麼角色?我為什麼要讀書?我為什麼要結婚?我的未來怎麼樣?我當然知道自己必須讀書,通過某些考試。而且我也希望自己通過。我會活個幾年,也許五十年,也許六十午,也許更久。我不知道這幾十午裡面,我的生活會怎樣?我身邊的人不知道生活會怎樣?我會變成什麼樣的人?我這樣認真聽講、埋頭苦讀,為的是什麼?以後也許會發生戰爭,我們也許都死光光。如果未來我們都要死,目前這一切的教育有什麼用?求求你,我問這些問題是很認真的。我聽很多老師談過這些問題,現在又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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