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以為是的日常生活

撒寧,一九七九年七月二十八日

克:我想建議一件事情。我們一直在談靜思、愛、意念什麼的。但是,在我來說,我們好像都不談日常生活,不談我們和別人、和這個世界、和全體人類的關係。日常生活中、生活方式中,是否覺察自己平常的混亂、焦慮、不安、憂鬱、生活所需,這是我們最重要的問題,可是我們好像一直偏離這個主題。我們難道不應該關心這個問題嗎?我說的是難道我們不能像朋友一樣,一起談談日常生活,做什麼、吃什麼、和別人的關係如何、為什麼無聊、我們的心為什麼這麼機械化等等?我們能不能談一下,而且就是談這些?

問:可以。

克:何謂日常生活?日常生活不是躲在幻想裡面的種種逃避方式。日常生活是起床、練習嗜好、吃飯、上班、做這個、做那個、野心、滿足、和別人的關係。不論親密或不親密、同性或異性,一切皆然。日常生活的中心課題在哪裡?是錢嗎?日常生活的中心課題不在周邊的問題、膚淺的問題,而是一些深切的需求。那麼我們要問,我們需求什麼?是錢嗎?我們的確需要錢。那錢就是中心課題嗎?是地位?是經濟、精神上的無憂?是對事情完全有把握,不混淆?我們的生活裡面,主要的驅策、需求、慾望,到底是哪些東西?

問:工作的樂趣。

克:工作的樂趣。你說的是每天在運輸帶上轉螺絲的人嗎?是每天上班、遵照指示做事的人嗎?請面對事實。我問的是:是錢嗎?是安全嗎?是失業嗎?有了工作,就有例行公事、無聊、還有娛樂、夜總會等逃避無聊的東西。你懂嗎?一切一切逃避生存主體的東西。因為這個世界情況就是這麼可怕,你必須了解這一切。所以,身為這麼聰明、認真的人類,我們和這一切事物有什麼關係?道德敗壞、理智的欺瞞、階級偏見等等。政客搞出這一團亂七八糟。永遠在備戰。我們和這一切有什麼關係?

問:我們是其中的一部分。

克:我很同意你的話。我們知道自己是其中的一部分嗎?知道自己日常的生活造成這一切嗎?如果知道的話,我們該怎麼辦?嗑藥?酗酒?參加社團?隱居寺廟?黥面刺青?這樣能夠解決問題嗎?我們該怎麼做?社會由我們的日常生活構成,那我們的日常生活又是怎麼一回事?政客利用我們奪取權力,奪取地位。我們既然覺察這一切,我們和這一切的關係又當如何?我們的生活造成這一切,那我們的生活又是怎麼一回事?

問:我們會想改變現在的生活方式。

克:我們現在的生活方式,我們不知道怎樣改變,所以我們接受。我們為什麼無法改變?

問:或許我們在等別人告訴我們。

克:你在等奇蹟發生嗎?我們在等什麼權威,等什麼教士、上師什麼的,告訴我們怎麼做嗎?

我們為什麼無法改變自己日常生活的所作所為?再回來看:何謂日常生活?我問的是:我們是不是社會的一部分?社會越來越恐怖,越來越無法忍受、醜惡、毀壞、敗德。身為人類,我們自己是不是也越來越敗德?

問:我想我們並沒有看清這一點。

克:為什麼?我們不了解自己的日常生活嗎?

問:我們的生活都很自以為是。

克:我們內心的生活、我們的生活都很自以為是。如果是這樣,如果是因此造成我們今日生活其中的怪胎社會,為什麼我們無法改變自己自以為是的生活?為什麼?

問:我們對自己的生活有所不覺。直到我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有感覺時,已無法改變。

克:我了解。我問的就是這個。我們對自己日常的活動能不能有感覺,能不能覺察?

問:身為人母,養孩子很不容易。

克:好。身為人母,養孩子很不容易。這就是我們的問題嗎?我身為人母,我有孩子,但是他們後來是不是和其他人一樣,長成了怪物、醜惡、粗暴、自以為是、貪多務得?我希望我的孩子這個樣子嗎?

問:至少我們是不是試試看,看我們是否能夠儘快否決以往的制約。我們現在應該完整的了解這種制約,不能片段地看。而且要想想每一個人在日常生活中,怎樣才能夠以博愛為人服務,不帶動機。

問:我要說的是,我們的問題不在我們必須在大城市工作。我們的問題是我們的孩子。在我來說,我是在自己和孩子的關係,以及周遭的一切上面,才警覺到我以往所受的制約。我們的問題好像是這樣,不是外在的情況。

克:那我們大家該怎麼辦?

問:我們是否可以討論一下恐懼?

克:可以。如果你愛你的孩子,你就不會送他們到學校去接受恐懼的制約。不過,這顯然對你不是問題。你雖然談這個問題,不過在你卻不是切身的、急切的問題。

問:大部分人每天上班,工作和娛樂分得清清楚楚。不過我們卻隨時都能夠學習。下班鈴聲一響,你是可以走了,不過你還是可以學習。你也許是讓工作配合娛樂,也許是讓娛樂配合工作,但是不論如何,其中都有學習的過程。不過我們好像從來不曾這樣。有多少人回家還在想工作的?有多少人回家還在學習生活的?

克:說了那麼多,我在哪裡?你在哪裡?我們是否還在處理「可能」,處理「應該」,或者我們已經開始面對事實?你們懂嗎?面對事實。

問:我們已經開始面對「我們把上班和空閑分得清清楚楚」的事實。

克:但是,我們有沒有面對「我們是社會一部分」的事實?我們自己造成了這樣的社會,我們的父母、祖父母造成了這樣的社會。這是事實嗎?我是否了解這一點呢?

問:這一點顯然沒錯。

克:我們就拿這一點慢慢談。我們了解痛苦,了解牙痛。那我們能不能像了解牙痛般的了解我們造成了這樣的社會?對嗎?我們可以嗎?

問:可以。

問:是的。如果我們還牽扯在以前所受的制約當中,我們的確就是用我們所受的制約造成了這個社會。

克:你說的是「如果」、「也許」。我們能不能面對事實?我們說「我是社會的一部分」是什麼意思?我們能不能一起思考一件事,那就是,這個社會不是神、不是天使造成的,是人造成的。不是誰,而是我們人造成這個可怕、殘暴、毀滅的社會。我們是其中的一部分。我們說自己是其中的一部分,這「一部分」是什麼意思?

問:你的說法是不是已經在我和社會之間畫出了一道鴻溝?換句話說,真有「社會」這種東西嗎?你指出這個怪異的、可怕的社會,這種抽象的東西和現在這裡的人並不一樣。

克:不,我說的社會哪裡都不是,就是這裡。

問:就是這裡嗎?

克:對,就是這裡。

問:這樣的話,我們能不能捨棄你所說的字眼多少年來對我們的制約,一起努力,開始採取一種積極的新行動?

克:我們沒有辦法一起努力。這是事實。我們沒有辦法一起思考,我們沒有辦法一起做什麼事情,除非我們被迫,除非有很大的危機,譬如戰爭。這樣我們就會一起努力。如果現在發生地震,和我們每一個人都有關。但是一除去地震、除去戰爭,我們就回到那渺小的我身上,繼續鬥爭。這太明顯了。

我們能不能專門討論一下,我們說,我們是社會的一部分,這是觀念還是實際?所謂觀念,我指的是概念、想像、結論。是不是事實,牙痛一般的事實?

問:我就是社會。

克:我就是社會。這樣的話,我造成的社會又是怎麼一回事?我是不是只追求自己的安全、自己的經驗,只管自己的問題、自己的野心?人人都為自己。歷史的過程也許從一開始就是這樣:人人為己,所以人人樹敵。你們了解這一點嗎?

問:我們不知道要怎樣……

克:要怎樣我們會弄清楚。不過讓我們從近處開始,然後再繼續下去。我們在談我們的日常生活,我們的日常生活不但是社會的一部分,事實上,我們也在用我們的行為鼓動這個社會。那麼,我,既是人類,又是社會的一部分,應該怎麼辦?我有什麼樣的責任?吸毒?蓄鬚?跑路?我的責任在哪裡?

問:為它做一點事情。

克:我必須自己清楚,才能為它做一點事情。

問:如果我們清楚合理,我們就會被社會排除。這不嚇人嗎?

克:好,我們來討論怎樣才能夠清楚,怎樣才能夠對事情有把握。我們來討論我們是否可能安然無恙——心理和生理的安然無恙。大部分人的心都困惑。怎樣才能夠掃除困惑,獲得清明的心智?有清明的心智,我就能夠行動。對嗎?

問:對。

克:我怎樣才能夠對政治、工作、夫妻關係,對自己和世界的關係清明?我這麼困惑,怎樣才能夠清明?上師說這樣可以,僧侶說那樣可以,經濟學家、哲學家又說怎樣就可以。你們懂嗎?分析家討論陳年的痛苦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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