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我想放棄做夢的權利

說了一晚上假話,肖開元自己也覺得有點不舒服。從前兩年的單純誠實走到今天的謊話連篇,雖然是生活所迫,但肖開元在心理上還不能完全接受自己變成這樣。所以,他一早起床就給二狗打電話,無關痛癢也沒關係,關鍵是要說幾句真話,發自肺腑的,中和一下他昨天說的假話。「二狗,你還睡呢吧?今天你肯定又遲到了。」

「別煩我,我睡的好好的。我不跟你說了么,我在我們公司有特權,可以比別人晚敲卡。」

「你別吹了,你那所謂的特權還不是用你昨天晚上加班換的。你們公司晚上九點以後回家的,第二天早上可以晚去一小時,我知道。」

「你知道我是用晚上加班換的,還吵我?你煩嗎你?我是昨天加班到了十二點,我今天一上午都可以不去上班!你有事嗎?沒事我掛了。」

「行啊,挺認干啊,二狗你什麼時候升職做總監啊!就你這麼干,快了吧!」

「你到底有事沒事兒,沒事兒我掛了。我不升!沒你那麼官迷,現在這點活兒已經夠我煩的了。」

「我昨天也加班了,乘地鐵回的家,到家的時間不比你早多少。」

上海的外資公司一般都有這樣的規定:加班到晚上八點或九點以後,打車回家可以報銷。但是肖開元從來就不佔這便宜,無論加班到多晚,只要有公共交通,就一定會乘公共交通回去,寧可自己花幾塊錢,也不去占公司那幾十塊錢的便宜。儘管肖開元已經落魄到了現在這種田地而且變得沒幾句真話,但是這是他的本性。本性中的挺多東西還是挺難改變的。而且,外資的諮詢公司多數都是彈性工作制,假如前一天晚上加班到很晚,那麼第二天肯定可以有一到三個小時晚去的權利,但是,肖開元從來沒行使過這個權利。二狗不一樣,二狗有時候是故意加班,就為了第二天早上能多睡一會兒。

「你現在工作怎麼樣?」二狗徹底被肖開元吵醒了,乾脆就電話聊吧。

「還不錯,駱三郎么,你知道的。」

「那你現在生活怎麼樣?」

「兜里還一百塊錢,交通卡上還有一百塊錢,每天中午十二塊錢的盒飯,晚上有時候吃有時候不吃,兩天一包煙……」

「靠,都到吃不上飯的地步了?我說給你拿幾千塊錢你先花著你不要,你那一百塊錢能撐幾天……」二狗萬萬沒料到肖開元已經潦倒到這地步了。

「飯還是吃得上的,我也有張信用卡可以取現,這你別擔心。我晚上不吃飯的原因不是為了省錢,我是吃不下。」

「……」二狗也清楚肖開元為什麼吃不下飯。肖開元的事兒,如果放在二狗身上,二狗也同樣會吃不下飯。

「二狗啊,我昨天晚上做了個夢。」

「夢見誰了?」

「誰也沒夢見,就夢見了我自己。夢見我大冬天的一絲不掛,跟耶穌似的被綁在一個大鐵環上。人家耶穌那是十字架,我這是鐵環。那鐵環特別高,起碼有二三十米,我就被綁在鐵環頂上。我夢裡好像是黑天,根本看不見底,也不知道繩子綁得是松還是緊,我兩隻手抱著那鐵環,一動都不敢動,我腿上的大動脈好像是被割開了,血不停地往下滴。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想叫也叫不出,想哭也哭不出。最後,我就嚇醒了,醒的時候一身冷汗。」

肖開元做這樣的噩夢,一點都不奇怪。他一絲不掛是因為他早已經身無分文,他最近這段日子就是活在滴水成冰的隆冬,一直就是在恐懼中流血,直到今天,他還要每個月還人家的利息。他的血還沒止住,他工作的造血功能大概只能跟利息相抵,而以前失的血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補回來呢。十年?二十年?一輩子?這是黑天,他看不見底,真的看不見。

二狗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

「夢見自己一絲不掛在大鐵環上是怎麼回事兒?二狗你認識會解夢的嗎?」

「不認識。」

二狗想,就你這夢還用去找解夢的?這分明就是你現在處境的真實寫照。難道還會有解夢的能解出來你肖開元光腚綁在鐵環上說明你快和耶穌一樣成為上帝了?

「不認識啊?我也不認識。不過我那新公司有個會看相的……」肖開元開始向二狗介紹馮然了。

「哈哈哈哈哈!」聽完肖開元的介紹,二狗大笑。

「哎,你說說我,我前天晚上看完馮然那東西,做了一晚上淫夢。」

「淫夢總比噩夢好。」

「我最近總做噩夢,淫夢是太少了。現在在我看來,做淫夢是人的福利,做噩夢是對人的懲罰。我受到夢的懲罰太多了,我準備放棄我做夢的權利了,連福利一起放棄了。」

「你想放棄就能放棄?」

「……你嘴裡就不能有句好聽的話?先不跟你聊了,我洗澡刷牙去了。」肖開元把電話掛了。

二狗聽完肖開元的這個夢,就能想像得到他每天生活得有多抓心撓肺。而且,肖開元肯定每天都生活在恐懼中,恐懼到連做夢都想逃避了。就這樣一個人,每天還要去面對繁重的工作,還要管那些不怎麼成器的手下,究竟有多苦,肖開元自己心裡明白,儘管他總是裝作若無其事。二狗想起了二狗媽媽的童年。由於二狗的外公曾經在國民黨政府和軍隊里做過文職,「文化大革命」中經常戴著「反革命技術權威」的高帽被押上街批鬥。二狗媽媽當時入了紅小兵,怕被同學知道外面那個正在挨整的「國民黨」就是她爸爸,每天都在提心弔膽的焦慮中度過,時間久了,二狗媽媽就有了心臟病。

依二狗看,肖開元也快出毛病了。

這天,肖開元到了公司以後,把昨天晚上做好的文件仔細檢查了一遍,發送給了駱三郎,同時,還抄送給了潘東子。儘管肖開元煩他,但是必須要走下這個流程。

「這麼快就寫好了?」沒到五分鐘,駱三郎就把電話打給了肖開元。

「嗯。」肖開元一貫這樣,儘管他跟駱三郎申請了四個工作日,但他其實兩個工作日多一些就做完了,他總是給自己留一定的時間去修改。

「這樣吧,半小時以後,你和袁海來一下我辦公室,咱們來探討一下策劃書。」

諮詢公司經常做類似於「頭腦風暴」式的討論,通常由一個負責人撰寫方案或報告,然後再召集幾個有經驗的人一起開會,討論這份方案或報告的缺陷與不足。在這樣的討論會上,絕不會有什麼讚美之詞,都是一群人在一起挑毛病、提修改意見,然後再由負責人修改。像MIF這樣成熟的公司,「頭腦風暴」通常都是在特別關注的項目中才會出現,如果是普通的項目,作為項目經理的肖開元自己就有權力決定項目的報價和方案內容,只需要象徵性地給駱三郎過下目就可以了。這次顯然駱三郎太看重這個項目,必須要開這樣的討論會。

半小時後,駱三郎、潘東子、肖開元等三人聚在了公司的會議室里,每人一台筆記本電腦。

討論開始了。

「Kevin(袁海),你對Eric的這份標書有什麼看法說來聽聽。」

「看得出來,肖開元這份標書做得很用心。但是缺陷是顯而易見的,那就是這個標書中的內容缺乏對這個行業起碼的了解……」

對於潘東子這樣的諮詢行業「老炮兒」來說,不需要多看,只需要翻一翻就能看出這一點,駱三郎更是諮詢行業的「老炮兒」,又何嘗看不出來?

肖開元只能苦笑:漫山遍野都找了,也就能找到這點米,我用這僅有的米煮了一鍋美味的粥,如果大家說粥不好喝我可以再煮,但是如果說我的粥太稀沒營養,那我真沒辦法了。要麼你再上山去找找看,我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駱三郎看著肖開元點了點頭,沒說話,等肖開元的答覆。

肖開元停頓了一下,說:「我明白,作為一個諮詢顧問一定要有在短時間內通過各種方式迅速了解一個行業的能力。但是ABAB應用軟體可了解的信息實在太少。第一,我們公司以前對於該軟體本身和它面向的應用領域的研究基本為零,我們根本沒有這方面的積累。第二,雖然目前已經有多家跨國公司進入了該領域,但是我們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很難聯繫到相關負責人員。因為雖然這些跨國公司多數是我們公司和我以前的客戶,但是我們通常只是和他們的市場部人員打交道我們。聯繫了他們的市場部人員,得知幾乎所有的公司都為這個軟體成立了一個新部門,這些部門剛剛建立不久,暫時無法聯繫。綜合以上情況,我只能收集二手資料,我所能了解到的相關信息,也就這麼多了。」

肖開元不但要說明「沒有米」這個結果,還要充分說明自己「沒有米」的原因。如果不把找了「漫山遍野」這個過程跟別人講清楚,恐怕人家會認為他不認真。

肖開元頓了頓,然後說:「Kevin,你的項目經驗肯定比我豐富多了,你認識的人也比我多,這一兩天內,你能不能幫我找一些相關的人,給我提供一些相關的信息,然後我加進去,到時候你再幫我潤色。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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