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歹都是讀書種 吳稚暉的兩次「冤」的際遇

吳稚暉是個民國怪人。在國民黨內,他無疑屬於元老級的人物,但其政治表現,卻總是二丑模樣,半是名士派頭,半是玩笑洋相,總也正經不起來。日俄戰爭期間,留學生在東京開會,吳稚暉上台大罵西太后,罵著罵著,肚子一鼓,褲子掉了下來,提上之後,面不改色,依舊是罵。北伐成功,國民黨當了家,吳稚暉成了元老中的元老,而且年逾耳順,奔七十了,卻依然為老不尊,瘋癲如故。喜歡穿土布大褂,坐三等車,睡大車店,還特別喜歡在住所周圍的空地上方便(吳《斗室銘》有句云:「聳臀草際白,糞味夜來騰」)。極其健談,話匣子一開,就關不住,所講的話庄諧雜出,格外喜歡在臍下三寸左右徘徊,越是有女士在場,就越是卵蛋、精蟲的說個不停。為文,最喜歡的東西,一個是嘲笑瘌痢頭的《瘌痢經》,一個是一開首便「放屁,放屁,真正豈有此理」的鬼話《何典》。西太后死的時候,吳稚暉寫文章去罵,要李蓮英伸手捫西太后「干軟的乳頭」,全不顧人家看了會不會嘔吐。

不過,一生嘻嘻哈哈,老不正經,拿肉麻、下流當有趣的吳稚暉,也有不爽的時候。第一次是甲午之後,知識分子鬧變法,康有為叫得最凶。公車上書之後,同為舉人的吳稚暉慕名去見康有為,說起中國之病,公推「八股」、「鴉片」和「小腳」(纏足)為三害,由是約定,大家不再參加科舉考試。三年後,吳稚暉老實地遵守了約定,沒有下場,可是康有為和弟子梁啟超卻照考不誤,康有為還中了進士。吳稚暉一怒之下,一度憤而「反動」,故意跟進步潮流唱反調,為難追求新思潮的學生(時吳在北洋學堂教書),好不容易才回過味來,死活也不肯在北方跟康梁們一起幹了,跑到家鄉,另起爐灶。後來吳稚暉從康黨變成革命黨,估計跟這次「上當受騙」很有關係。

吳稚暉的另一次不爽的經歷,跟《蘇報》案有關。亦宦亦商的陳范接手《蘇報》,半出於對朝廷的不滿,半出於銷路的考慮,將報紙交到了愛國學社裡筆和嘴巴都很厲害的一干人手裡,吳稚暉也算是其中的一個。這些人在報上大罵皇帝,罵得北京的西太后坐不住椅子,動用國家力量來懲辦「亂黨」,具體的經手人卻是很開明的俞明震。俞明震兵馬未動,卻先托關係找到了吳稚暉,在出示了朝廷要將《蘇報》同仁拿辦正法的諭旨之後,卻連說「笑話,笑話」,並說他們以後可以多聯繫,告知了聯繫的方式,最後暗示,吳稚暉可以出國避一避,去歐洲、美國均可。對於俞明震的賣好,吳稚暉和《蘇報》的同仁蔡元培、章士釗、章太炎和鄒容等人,開始是當笑話聽的,由於有租界的庇護,他們根本沒把北京那個老太婆的雷霆之怒當一回事。在此之前,租界當局已經找過他們若干次,並保證說,只要他們不私藏軍火,僅僅是批評清政府,沒有關係。但是,他們沒有估計到的是,即使是西方國家,國家的利益和言論自由的理念比起來,後者依然脆弱得很。當西太后很是認真的時候,已經跟清政府達成了協議,而且有四萬萬白銀的賠款厚利要拿的西方國家,多少都是要給點面子的,儘管這個西太后,剛剛很不人道地把一個「持不同政見者」杖斃掉了。於是,《蘇報》案發了,章太炎和鄒容進了租界的監獄,雖然在清政府看來是重罪輕判,但畢竟有人受了懲罰。在《蘇報》同仁大多避開的同時,吳稚暉走得最遠,真的去了英國,全不在意英倫居大不易的花費。

案發後,有消息傳出,說章太炎和鄒容的入獄,是吳稚暉告的密。當然,這是冤枉的。儘管吳稚暉走得遠了點,如果僅僅為了避難,似乎沒有必要,但章、鄒二人的落網,的確跟吳稚暉沒有任何關係。因為當時辦案的人,無論是中國方面的官員還是租界的巡捕房,都沒有任何的熱情,事還沒辦,空氣早就放了出去,咋呼得地球人都知道了。章與鄒的被捕,完全是這兩人的自投羅網,找上門去的,大概就是想弄出點事來,好擴大影響。這裡面,抓人的和被抓的,沒有丁點的秘密可言,當然也就沒有密可以告。至於為什麼俞明震偏要找上吳稚暉,很可能是因為這些人里,只有吳稚暉是江蘇人(還是紳士),而俞恰在江蘇做官,身家事業都在江蘇。

吳稚暉這兩次際遇,的確有點冤,以至於事情過了很久,這位黨國的「稚老」,依然忿忿不平。不過,這個「冤」,也反映出吳稚暉其實並沒有人們想像的那樣瀟洒和狂放,對於自己沒有拿到進士的頭銜,多少還是有點惋惜,對於清政府,或者說對一切大權在握的人,也有相當清醒的認識。一個《蘇報》案,章太炎自投羅網(還是有風險的,畢竟沈藎剛剛被杖斃),而吳稚暉卻遠走歐羅巴;回來以後,雖然身屬革命黨,信仰無政府主義,但暴動暗殺的事情(這恰是歐洲無政府主義者的拿手戲)卻一點也不沾邊,既比不上幕後策劃的蔡元培、陳獨秀,更比不上親自動手的吳樾和汪精衛。再以後,我們發現,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的吳稚暉,對於最有權勢的那麼幾個人,卻連小罵都沒有,無災無害地做著國民黨的中常委。1949年江山易色,蔣介石周圍像吳稚暉這樣專門舞文弄墨的人,戴季陶自殺了,陳布雷也自殺了,可吳稚暉卻活得好好的,吃得下,睡得香,躲到台灣,活到自然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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