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歹都是讀書種 在劣紳與藏書家之間

清末民初,湖南湘潭出了位頂風臭十里的人物,名叫葉德輝。此人中過進士,做過吏部主事之類的官,後來不知怎麼棄官不做了,回到長沙做起了鄉紳。那年頭,做鄉紳須有鄉紳的規矩,不僅要為鄉里辦點公益,而且行為上也要有點講究。可是葉德輝不,他要做名士,我行我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不過,名士放浪形骸,不拘禮法,但卻不做壞事害人,可葉德輝這個名士,卻什麼都做:狂嫖濫賭,他做,搶男霸女,他做,囤貨積奇,他做,奪人家業,讓孤兒寡母掃地出門,他還做。不僅壞,而且陰損。戊戌維新那年,攻擊變法最瘋狂的,就有他一個。不僅對湖南新政大加阻撓,而且還為政變後的反攻倒算,提供了不少黑材料。康有為打著孔子的旗號變法,大家都心照不宣,就他說康有為「其貌則孔,其心則夷」。清朝覆滅前一年,長沙大飢,他不張羅救災,卻乘機囤積糧食,對長沙的饑民搶米風潮,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把個朝廷查辦事端的官員,恨得牙根痒痒,如果不是革命來得快,也許就辦他了。

進入民國之後,葉德輝頑劣如故,甚至變本加厲,逮誰罵誰,以至於袁世凱時代的湖南督軍湯薌銘拿了他,要就地正法,後來還是王闓運在袁世凱面前說了句話,才平了事。那時候,人們提到「劣紳」兩字,估計十個人有九個會想到葉德輝。60歲以後,此老開始鑽研房中術,刊印《素女經》,賣火了一把,賺了不少「販黃」的錢,而且還收買了若干十五六歲的少女,在家裡日日操練。不過,吃過湯屠戶的虧,葉德輝開始在軍閥身上下功夫。此後湖南走馬燈似的換主人,你來我往,誰都要給葉德輝面子,儘管國人皆曰可殺,但再也沒有官家來動他了。反過來,長沙的「高尚」社交場所,倒總是有葉德輝的影子,一臉麻子,面目可憎,卻高談闊論,嬉笑怒罵,旁若無人。

葉德輝的晦氣,是大革命帶來的。1927年北伐軍掃過湖南,農民運動風起雲湧,湖南半是投身革命的唐生智的天下,半是農民協會的天下。在農民運動的衝擊下,原來的鄉紳大多變了「土豪劣紳」,威風掃地,被戴上高帽子遊街的,不知凡幾。按道理,在此情形下,葉德輝應該收斂才是,可是這傢伙不,依然說三道四。當時湖南農民協會的首領是柳直荀,就是毛澤東答李淑一詞中,「我失驕楊君失柳」的那個「柳」,很是能幹,農會搞得十分火熱,掌握了省團防局的武裝,聲勢浩大,動輒捉了土豪劣紳戴高帽子遊街。那時,四鄉農民,經常進城開大會。一次,葉德輝對人說,他為農會擬好了一副對子,上聯是:「農運宏開,稻粱粟麥黍稷,無非雜種」;下聯為:「會場廣闊,馬牛羊雞犬豕,儘是畜生」;橫披:「斌尖卡傀」,意思是不文、不武,不大、不小,不上、不下,不人、不鬼。

事情的結局是可想而知的,消息走漏,葉德輝被早就恨死了他的農會抓了起來,公審之後,餵了一粒銅花生米,翹辮子了。聞聽葉德輝被抓,章太炎發了個電報來求情,說此人固然該殺,但念他是個讀書種子,還是饒他一命為好。但電報到的時候,葉已經去西天多時了。

當然,章太炎的說法也不錯,葉德輝人雖然壞,卻真是個讀書種子,不僅書讀得多,而且藏書特豐,近代書家,誰人不知景梅閣(葉的藏書樓名)?葉德輝的目錄學兼讀書札記的《書林清話》,直到今天,依然是此行當的必讀書。只是,能讀書而且有見識,卻掩不了葉德輝的惡行。湖南農運,過火的行為不少,但殺葉德輝,卻是他罪有應得。晚清紳士劣化,葉德輝要算是典型,在他身上,反映的是一個轉型時代社會中堅層的某種帶有典型意義的趨向,只要有轉型的形勢,類似的墮落就免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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