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的變戲法 女禍與女主

女禍是中國歷史上為正統的史學家所痛心疾首的事情。一般來講,女禍,大多是指人主為女人所惑,以至幹了許多倒行逆施,自己禍害自己的事;比如商紂之於妲己,周幽之於褒姒,夫差之於西施等等一長串帝王和寵幸的女子。好在人們很快就已經知道了,這種所謂的女禍,不過是為蠢男人和昏男人開脫的一種借口,所以漸漸地高唱女禍論的人少了起來。只是老百姓抓住不放,依然是堅定的女禍論者,民間戲劇里的「王帽子」(帝王)每每被西宮娘娘迷得五迷三道的,每每拿忠臣開刀。

然而,雖然將板子全都打在女人的屁股上,並不很讓人信服,但認為女人低能和道德低下的成見,至少在傳統社會裡還是很有市場的。由於巫術思維的作怪,人們甚至還認為,女性掌權是一種不祥的徵兆,所謂「牝雞司晨,惟家之索」。實際上,這種成見是維護父系宗法制度的一種必然的社會意識。在任何社會裡,只要某種社會意識足夠地根深蒂固,那麼它自然就會變成一種人們行為的根據。在傳統政治制度的選擇中,人們一直非常注意避免女人進入政治中樞,儘可能不給女人在政治結構中留下任何位置。

但是,所謂人類畢竟是由男人和女人兩大部分組成的。女人的地位無論再怎麼低,她們也是整個社會人群的一半,所以,無論男人們怎麼樣煞費苦心,也沒法完全堵住女人介入政治的渠道。皇帝的媽和皇帝的老婆都是女人,當皇帝怕他媽(也可能有俄底浦斯情結)或者怕老婆(包括小老婆)的時候,或者特別喜歡他媽和老婆時,女人干政恐怕就不可避免了。自漢以後,歷朝代都宣稱以孝治國,以至於炮製出了《孝經》和《二十四孝圖》。當老皇帝早死,小皇帝年紀尚幼,或者即使年紀不小但性格懦弱時,如果正好趕上皇帝的媽又有足夠的政治野心,事情就非麻煩不可。當媽的非要出來說三道四,礙於「孝道」的大帽子,誰也拿她沒轍。傳統的政治制度規定不許女人干政,但卻沒有,也沒有辦法規定,一旦女人以皇帝的母親面目出現干政的時候,做兒子的應該怎樣制止她。漢武帝曾經採取了一個非常殘忍的下下策,每立太子的時候,將太子的親生母親殺掉。這個一直讓許許多多冬烘的老先生稱道的舉措,實際上殘無人道之極,那個被處死的鉤弋夫人之所以要死,只因為她為皇帝生了一個讓他還滿意的兒子。這樣做,實際上給兒子留下了一個孝道上的大難題,殺母的仇人是父親,一個孝字掰成兩半,怎麼想怎麼做都是錯。大概由於這種原因,後來的君主再也沒有勇氣效法前賢(晚清痛恨西太后的稗史「史官」,竟然說咸豐也有過效法漢武帝對付鉤弋夫人的遺詔,雖然說得解氣,其實根本就不可能),所以太后臨朝也就蕃衍不絕。東漢孝道講得最凶,太后臨朝稱制的也最多。

至於由於皇帝怕老婆而導致女主當家的,歷史上雖然不多,但確實轟轟烈烈地存在過。隋文帝害怕獨孤後,不惟在女色方面縮手縮腳,國家大政如果人家想干涉的話,他老兄也得聽幾句;小兒子把大兒子從太子寶座上擠掉,據說就有皇后的功勞,因為獨孤後特別討厭男人有新寵,而太子恰恰過不了美人關,於是小兒子就如是這般地在老媽面前下蛆。當然,比起唐高宗李治來,隋文帝還真是小巫見大巫,怕老婆怕得不夠水平,人家武家大小姐做皇后的時候就敢跟皇帝平起平坐,並稱「二聖」;丈夫一伸腿,居然連國號都改了,自己做了皇帝,讓以後的所有大男人都忘不了她。

女人干政好不好,如果按傳統當然不是好事,書云:「牝雞司晨,惟家之索。」說女人干政就跟母雞打鳴一樣,是不祥之兆。當然,這只是男人為維護男權統治的一種借口,其實沒那麼回事,那些著名的女主像呂后、武則天,都沒有給國家帶來什麼不尋常災禍。女人干政治雖說不見得比男人幹得更好,可也未必就比男人更差。至少,我們可以很負責任地說,在中國歷史上,最昏庸最殘暴的統治者並不是女主。太后臨朝也不儘是目光短淺的婦人之見,歷史上也不乏為人為政都不錯的太后。比如東漢章帝時的馬太后,留給後人的口碑就相當好,在後世的史家看來,她甚至比章帝這個大男人要高明得多,也賢明得多。問題是,女人在政治上的作為,實際上是與男人無法類比的,用現在時髦的話來說,就是兩者根本就不是站在同一個起跑線上,豈止不在一個起跑線上,簡直差了十萬八千里。那個時代的女人,參與政治的機會對於絕大多數而言,幾乎是等於零,有「為禍」朝政可能的,也就是數量非常少的那一群人。而這些人掙得到這種地位,恐怕有相當的因素在於其容貌和風姿,湊巧才幹、智慧和機遇外加容貌都非常出色的那麼幾個脫穎而出,怎麼可能與浩浩蕩蕩的帝王將相袞袞諸公相比呢?儘管如此,出了一個武則天,也夠讓男人嚇一跳的了,而且這一跳一直到今天還在顫動。

應該說明的是,無論是太后臨朝,還是女皇帝出山,都絲毫不意味著女人地位的提高,甚至都不能說是女人真正意義上的主政參政。她們不過是以男人的方式,按男性世界的規則來進行統治。有些太后的背後實際上還有許多男人(外戚,即她們的娘家人)在操縱。如果不按著男人世界的規則行事,那麼她們連一天也統治不下去。其實她們這樣做也並非有意為之,只是一種無形壓力下的慣性動作,連號稱雄才大略的武則天也不例外。武則天自己當了皇帝,也的確把自己當成了皇帝,而且是當成了男性皇帝,她不僅在上朝時要像男性皇帝一樣發號施令,在後宮也要如男性皇帝一般地享受,包括性的享受。當臣子對她的性生活提意見時,她絕無一般女人一觸即跳的暴怒,而是心平氣和地接受了,因為一個男性好皇帝也會允許臣下就這方面的事進諫的。如果不是掉進了男性規則的陷阱里不能自拔,聰明如許的武則天怎麼會在繼承問題上死活想不開,硬是讓「居心叵測」的大臣們給繞了進去。傳給武家人吧,雖然「皇姓」傳下去了,但那只是自己的侄子,非親生骨肉,世上斷沒有祭祀姑姑的道理;傳給自己的兒子吧,自己倒是可以安享血食,可大周的天下就又姓李了。真是兩難。其實,只要換一個思路,這種所謂的兩難就根本不存在了,把皇位傳給女兒,然後讓她姓武,以後世世代代都按母系傳承,如此大周也保住了,武家天下也可以延續了。當然,在整個中國都是父繫世界時,就她這一家這麼干,即使貴為天子,也勢單力薄,無力回天。況且,武則天根本就不可能想到這一層。男性規則的邏輯已經將所有女性套牢了,即使聰明如武則天,也跳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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