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的變戲法 傀儡的本分和儒學的痴迷

三國時,魏國倒數第二個皇帝高貴鄉公曹髦的事,差不多地球人都知道。羅貫中的《三國演義》,寫到諸葛亮死後,全沒了創作的激情,基本上照著史書在抄,所以演義的後半,基本上等於《三國志》,曹髦跟司馬昭拚命的故事,就是其中之一。

按道理,像曹髦這樣的皇帝,本屬一介標準的傀儡,他所能做的,只能是老老實實按照牽線人的意思,擺擺樣子,最後等時機成熟了,識趣地把皇冠交出來。碰上牽線人興緻好,也許後半生可以落個富家兒的生活,在這方面,前朝的漢獻帝已經做出了樣子,作為後來者,依樣畫葫蘆便是。可是,曹髦不肯,他憤憤了,說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不能坐以待廢,於是挺劍而起,率領百十個僕從搞自殺性襲擊。結果還沒有見到司馬昭的影子,就被司馬家養的——什麼呢?只能算家丁吧,當街一槍穿了個透心涼(「刃出於背」)。

說起來,悲劇的發生,儒學多少也有點責任。雖然沒有留下著述,但曹髦的確是個對儒學有造詣的人,史書上說他「少好學,夙成」,其言不虛。做了皇帝後,曹髦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跟臣子們論經說道,周易說罷講尚書,尚書講畢論禮記。入太學,每事問,經常把那些博士們問得一愣一愣的,嘴巴張開了合不上。乃祖曹操,是個不論忠孝的實用主義者,揮金如土,殺人如麻,到了重孫子輩卻變成了尋章摘句咬文嚼字的儒生。當儒生也就罷了,君子動口不動手,坐而論道就是,偏是有皇帝身份的人,是做不成儒生的,君臣大義之類的說教聽多了,無論如何都是個刺激。現實的卑微,與道理上的尊貴,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對於一個年紀不到20歲的年輕人來說,能刺激出什麼衝動來,真是不好說。況且,曹髦對自己的挺劍而起,還是有點自信的,以為真到了真刀真槍衝突的當口,司馬昭會礙於道義,未必敢殺他。所以他說,「正使死,何所懼?況不必死邪!」

顯然,血氣方剛的曹髦已經忘了(至少在衝動的時候忘了),其實不僅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司馬昭之勢也路人皆知。經過父子兩代人的經營,曹家的天下,早就姓了司馬。人們本是由於屈從司馬家的勢,才故意裝作看不見司馬家的狼子野心,因為這種屈從,小可以換來合家平安,大可以換來富貴尊榮。那些不屈從的,則一個又一個地丟了性命,從舉兵造反的諸葛誕,到放浪形骸只會彈廣陵散的嵇康。儒家的君臣大義,在政治領域,本來就是勝利者秩序穩固時的精緻講究,一旦時局轉換,就當不得真。當曹髦準備跟司馬家玩命,找來商議的近臣中,只有尚書王經勸了幾句,其他的人一言不發,會一開完,就趕緊溜出去給司馬昭報信,好讓司馬昭有足夠的時間,找來一個肯當街「弒君」的傻子,從根上了結此事。就是這個王經,雖然並沒有跟著曹髦去搞自殺性襲擊,只因為沒有首告,居然被夷了三族,以曹家太后名義出的詔令,給的罪名是「凶逆無狀」。

自然,那個結果了曹髦性命的家丁成濟,也得被犧牲掉。因為不管怎麼說,儒學的面子還是要給點的,表面文章必須做,因為以後司馬家坐了天下,總不能讓人說曾經公然容忍當街弒君者。雖然成濟得到的命令明確來自於「司馬公」,但最後結賬的時候,一切都算在了這個可憐的家丁頭上。這個頭腦不清的武夫在被抓捕時非常憤怒,公然拒捕不說,還跳到房上,大肆散布政治謠言,進行反革命宣傳,以至於不得不將之亂箭射死。

可惜的是,曹髦的自殺性襲擊事件,尤其是收尾善後工作的過於粗糙,還是給司馬家後來的統治帶來了一些麻煩,整個事件成了晉朝的一個瘡疤,提都提不得。兩漢除了西漢前期之外,基本上是經學的天下,在那個經學氛圍極濃的情況下,士大夫為了表現自己的孝義忠節,可以無所不用其極。那個時代,當然也有弒君的事情,但都是密室里偷偷乾的。魏晉時期雖然經學已經式微,但在公開場合,大家依然在裝忠臣孝子,所以,在大街上把個皇帝公開殺掉,無論如何都是件非常尷尬的事情。晉室南渡之後,王導給東晉的司馬睿講起這段往事,居然令這個偏安的小皇帝掩面而泣,進而懷疑起自己王朝的前途來。

看來,作為皇帝,即使是傀儡皇帝,如果非要不守本分玩命的話,麻煩也是相當大的。作為一貫的統治意識形態的儒家倫理,在曹髦被穿了個透明窟窿的同時,也出現了窟窿,而且繼位者又沒有及時修補,大家都裝作沒事似的。晉朝政治,過於迷信物質收買,迷信自家宗親血緣關係,開歷史倒車地把宗室分封為有實權的藩王,跟意識形態的這個窟窿不無關係。自秦漢以來,只有作為社會普遍道德的儒家倫理岌岌可危的時刻,人們才會特別迷戀於血親,把自己龜縮在自己血親關係的小圈子裡,信不著親人之外的任何人。顯然,對於一個官僚帝國來說,這種龜縮無疑等於自殺。西晉王朝其興也勃,聲勢浩大,然而卻二世而亡,個中道理,也許就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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