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進化課 在私塾和讀經之間

眼下,讀經是一種夾雜著反對聲的小時髦。伴隨著讀經的呼籲,各種形式的私塾競相出現。新私塾雖然也號稱讀經,但多半是些蒙學讀物,《三字經》《千家詩》之類,或者乾脆就是學點文言文和古詩詞,真正讀四書五經的非常罕見。自新中國成立以來,老的私塾雖然不斷有孑遺被發現,但每次發現,都會伴隨著一次剿滅。我在新華社的內參里,發現過不少這種「發現-剿滅」的痕迹。2002年,因一個偶然的機緣,我發現了湖南平江鄉村還存在的老式私塾,披露後,雖然沒有剿滅隨之,但這最後的私塾卻在學者、官員尤其是媒體的眾目睽睽之下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前些日子,當年陪我一起在平江調查的彭以達老人,介紹一位從上海去到平江辦私塾的人來找我。言談之間,雖然我對這個富有獻身精神的年輕教師很是佩服,但也明白了,他辦的私塾,其實已經以教英語和電腦為主了。

過去的私塾都要讀經。雖然,有的村塾摻雜著教一點跟經不太沾邊的日用雜字,但不讀經的私塾卻從來沒有聽說過。讀經當然有程度的差異,「一日三行讀大(學)(中)庸」的有,一上手就讀《左傳》的也有;將「鬱郁乎文哉」讀成「都都平丈我」的可能不一定有,但讀錯別字的三家村學究肯定少不了;但有一點是相同的,凡是私塾就是都要讀經,在讀經過程中進行文字訓練。讀經和文字訓練的目的,當然跟科舉考試有關,但並不單是為了科考。離我們最近的王朝清朝,一般情況下人口是三億上下,進過私塾的人上千萬,可以算得上讀書人的至少有上百萬,而科舉的金字塔,進士不過每三年取300個左右,每年萬分之一的幾率;舉人稍多一點,各省多則上百,少則幾十,大體上也是三年一取(另有恩科),錄取比例也相當小,三年不滿千員;在秀才檔次,各地的學額,清初每年大縣40,中縣30,小縣20(大中小縣以人口賦稅和文風計算),再加上府學和額外的客籍、商籍、土籍(少數民族)等名額,每縣平均不到40,以後雖然有所增加,但相當有限。可以說,絕大多數從私塾出來的讀書人,根本跨不進科舉的門檻。「雖書香世家,能獲一衿,已屬不易。」柳亞子家是吳江名門,百多年來每代都能出一兩個秀才,頗得當地人尊重,其高祖為此刻一印曰:「有福讀書」。陳獨秀考中秀才,馬上說親者絡繹登門,若干年後,他跟北大的同事蔣夢麟談起此事,還開玩笑,說蔣是策論秀才不值錢(錄取名額多),而他是制藝秀才(有讀經功夫的)值錢。所以說,對於私塾這種古代社會的主要教育形式而言,科舉只能算是這種教育幾率很小的一個出口。如此狹窄的出口,如果私塾的功用僅僅局限在這上的話,會使得大多數的人喪失了進私塾學習的熱情。事實上,跟我從前所設想的不一樣,私塾的功能,其實並不限於培養科舉的預備人員,更重要的是為鄉村社會的日常生活提供儀式和精神方面的資源。

我們知道,私塾的日常功課之一,是學習對對子。從一字對、二字對一直對到十幾字。原來我以為這種學習是八股文和帖試詩的寫作準備,後來才發現,實際上,對對子的功夫,主要施展在農村的百姓日用上。逢年過節、婚喪嫁娶和各種名目的祭祀活動,甚至一般性的應酬往來,對聯在其中都扮演了一個很重要的角色。無論是春聯、祭聯,喜聯、輓聯,都是「對課」的用武之地。寫出來的東西不僅要對仗壓韻,平仄妥帖,而且要對景,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量身定做」,只有這樣,寫的人和被送的人才感到歡喜和塌實。有的地方,元宵燈節時的燈,也有「經」的內容。張岱在《陶庵夢憶》里就曾提到紹興有一種「呆燈」,上面畫四書故事和相關的燈謎。習字(毛筆字)也是私塾的功課之一,從紅描到臨帖,其過程跟學習對對子一樣艱難。這個過程,一般也是被視作科考的準備。據說,不僅寫得一手好字的人應童子試就沾便宜,甚至到了殿試場合,名次的高下,也基本上是看字的好壞。不過,即使傳說都是確實的,但對於大多數在童子試面前就被擋住的讀書人來說,展示自家書法的機會,還是在日常書信和寫對聯上。對子是要貼出來,或者掛在牆上的,字必須要像樣,能掛得住,在大家品頭論足之間,無論哪個書寫者都不會掉以輕心。即使對子對得好,但一筆字差了點,總是羞於見人,只好再用功,如此這般,無意間造就了中國書法深厚的民間土壤。

私塾學習的文字內容,從《三字經》《千家詩》《綱鑒》到四書五經,從某種意義上是為這種寫對子提供了文字內容。在傳統的各種形式的對聯中,除了少量恭喜發財的內容外,幾乎所有對聯的內容,都絕對符合儒家倫理所體現的正統意識形態。顯然,這跟鄉紳的倡導和私塾的教育不無關係。

在陸續進行的田野考察中,我發現,眼下中國相當多的農村,對對子的傳統依然殘存。多數地方,一般是過年的時候才能見到對聯,有少數地方在婚禮和喪禮上分別能見到喜聯和輓聯。過年的時候,由村裡人自己寫春聯的和到集市上買現成春聯的,大概各佔一半。而自己寫春聯的地方,大多由受過點舊教育熏陶的老人包辦,其中,有些地方還保留了上輩傳下來的對聯本子,上面羅列了一些各種場景該用的對子,寫的時候照貓畫虎就可以了。而有的在外面工作過的老人,則喜歡自撰新詞,或者新老交用,由於水平有限,往往寫得半通不通的。只有在極少數一直殘存著私塾的偏僻山區,比如湖南平江、瀏陽一帶,對子才既寫得好(字與文俱佳),又對景,而且在各種儀式中都存在;人們在寫對子的時候,一般都是自己創新,以照抄老本子為恥。一般說來,對於農民,春節寫春聯的習俗有著非常強固的生命力,只要還有點心氣,家裡還過得去,幾副春聯是過年必不可少的點綴和裝飾。如果春聯是自己家人或者親戚寫的,被問及的時候會感到十分的自豪,臉上泛著得意的微笑。我上大學的時候,同宿舍的一個歲數很小的同學,每到放寒假前夕,就會抽出時間來胡練一陣毛筆字,說是好過年回家給鄉親們寫春聯。其實他既不懂什麼叫對仗壓韻,也不會寫毛筆字,但他說,村裡只有他一個大學生,如果不會寫春聯,會讓鄉親們笑話的。

在新中國成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寫對子,有時還是那些被推翻階級惟一被保留的「特權」,因為很多農村,只有這些人才寫得一手好字,懂得拽文。在平江農村,每當有掃盲任務的時候,一些從前的地主就會變成掃盲班的教師,實際上等於變相地辦私塾。貴州安順的天龍鎮,有位黃埔軍校畢業的國民黨前軍人的鄭姓老人,當地的很多對景而又漂亮的春聯,大多出自他和他的學生之手。據他講,在過去的歲月里,只有到了過年寫對聯的時候,他才感覺像個人。

春節貼春聯,是從桃符轉化而來的民俗,由原來帶有巫術意義的畫符,演變成具有明確文字意義的祝福(當然,桃符原來的畫面也還保留,變成了門神),而且這種祝福,一般都富有儒家倫理的含義。這種轉換,既體現了儒家倫理對巫術民俗的滲透和改造,又是兩者奇異的結合。這種結合,使得儒學的觀念非常好地成為百姓日用的工具。

儒學經典在民間的日用,還體現在農民日常儀式和調解活動兩方面。過去農村的婚喪嫁娶以及年節祭祀,都要有一定的儀式。這種儀式,就是儒家所謂的「禮」。不過,儒家經典《儀禮》和《禮記》上規定的禮儀,是不下庶民之禮,跟農村百姓日用之禮,有很大的距離;兩者不僅有繁簡之異,而且在於農村的類似禮儀,摻雜了大量民間巫術和宗教的成分,變得很不「純」了。以喪禮而論,不僅儀式上有僧道的念經超度,而且裝殮和入殮過程也充斥了巫術的程序和理念。不過,儘管如此,這些禮儀在主導方面仍然是儒家的,不僅精神上保有儒家「慎終追遠」之主旨,而且只要有條件,必須請儒者前來主持(喊禮或者點主)。一般來講,儘管各種儀式內容混雜,只要不是刻板的道學先生,鄉紳們是不會拒絕參與的。因為他們知道,一般的老百姓,恰是通過類似的禮儀活動,才能夠更深切地體悟到儒家禮治所要求的長幼尊卑之序,直觀地明了上下、尊卑、昭穆這樣的概念,甚至可以說對禮有了某種肌肉的記憶。禮儀的混雜,對禮恰是一種有利的情勢,也許正因為民間這種不純的禮儀,才使得農民對之擁有更加強固的親和力,因為來自巫術和宗教的成分,同時滿足了農民對於祈福趨吉衷心的心理追求。

民間的調解,是鄉村日常活動中不可或缺的成分。民間糾紛是日常的節目,完全沒有紛爭的社會是不存在的。而在古代社會,訴訟是不被提倡的,民間有了糾紛,按約定的習慣,是首先要找人調解的,或者是族中長輩,或者是鄰居好友直至鄉紳或者其他地方精英。如果不經民間調停而直接訟於官府,應該屬於某種反常之舉。即使進入訴訟程序,如果是「婚戶田土」之類的「細事」,官府首先還是要進行調解,即進入黃宗智先生所謂的「第三域」。在正式判決之前,官府和原被兩造談判博弈,鄉紳和其他的鄉村精英在此期間也勢必要居中起作用。無論是官方的調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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