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進化課 「吃大菜」及其他

19世紀後半葉的上海,是中國變化最快的城市,這變化,多半來自於西方人對中國經濟地理看法的改變,和太平天國在長江三角洲的鬧騰。打了鴉片戰爭,佔了香港,並且堅持要進廣州城的英國人,後來發現真正能扼住中國脖子、獲得最大利益的地方,其實是位於長江三角洲中心的小縣城上海。他們發現並開始經營上海的時候,運氣非常好的是正好趕上了太平軍進軍蘇南和浙北。在上海的西方人雖然當時還不夠多,但卻成功地將太平軍擋在了城外,使得遭受太平軍掃蕩的江南富戶,有了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中國最富裕地方的最富裕的一群人,湧入上海,託庇於西方人的門下,不僅使西方在上海本來沒有根基的租界就此壯大起來,而且給了西方在上海的存在以堅實的物質基礎。

從某種意義上講,上海租界是當時中國的一種「特區」,中國的富人,當他們從逃難的驚魂中醒過來時,發現這塊土地其實是塊最適宜養生金蛋雞的所在。於是,大規模的經營活動開始了,租界從此財源滾滾。從這個意義上說,西方人實際上是藉助於中國人和他們的資金,在上海建築了自己的殖民事業。如果西方不是恰好在關鍵的時刻選擇了關鍵的地方,這種便宜事,也許未必會有(中國其他地方的租界,沒有一個能抵得上上海的)。

上海租界雖然讓西方人獲利最大(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儘管租界的中國人養活了租界,但他們連一丁點權力都沒有),但它的存在,對於中國和中國人的意義,還是非常的巨大,這從一點小事上就可以看出。在19世紀70年代以後,凡是到上海的人,有兩件事是他們必做的,一是吃大菜,二是坐馬車。大菜就是西餐,馬車是西式的四輪馬車。如果到了上海而沒有嘗試過這兩樣東西,就等於白去了,會被人笑話老土。當時上海西餐的一餐值費,比中餐的魚翅席尚要貴上數倍,而且吃了之後,幾乎人人都會叫苦,說是難以下咽,味同嚼蠟,但來上海的人,依然前赴後繼,競相把錢扔在西餐館裡。當時人們對此的說法是:中餐吃個味,西餐吃個派。

無論從形式到內容,西餐何「大」之有?又何「派」之有?即使飲食專家,恐怕也找不出來。事實上,這種「大」和「派」,背後是人們對西方的崇拜。19世紀60年代,是中國人折服於西方的年代,這種折服,也許在北方和內地,儘管洋人佔了北京,燒了圓明園,還多少有點心氣難平,但在以上海為中心的江浙一帶,則表現得相當徹底。《點石齋畫報》以吳友如為首的畫匠們,比著租界的洋樓、洋人和洋玩意,把傳聞中的西方介紹給中國人,一時洛陽紙貴。只要聽說是來自於西方的東西,不管是多麼離奇,大家總是在嘖嘖稱奇之餘按捺不住艷羨。洋,不僅意味著大、新,而且還意味著好。那時的上海,是中國人看西方的窗口,吃大菜、坐馬車(後來還有一段時間可以坐吳淞鐵路的小火車),就意味著爬上窗檯往外看了一眼。當然,看的多了,模仿加摻和也就出來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新文化——海派文化冒頭了,它意味著創新,也意味模仿;意味著時髦,也意味著亂來;意味著西化,也意味著洋涇浜。總之,近代中國的進步,總免不了跟上海有關,晚清的混亂,也能在上海找到根源。

自從西方人選定了上海,自從西餐變成了「大菜」,中國就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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