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進化課 藝人的立場

過去的中國,唱戲的藝人,屬於下九流,雖然紅的時候有達官貴人來捧,而且收入不菲,但身份地位依然逃不出下賤二字。《紅樓夢》里的紅戲子琪官,粗鄙的薛蟠和溫柔的寶玉,都喜歡得不得了,但究根問底,卻脫不出玩賞的潛意識。清末時節,西太后老佛爺帶頭提倡京戲,市面上的好角兒,都先後進宮供奉,一被品題,身價百倍。最高領導帶了頭,王公大臣自不落後,一時間軍政民商各界,一齊來湊趣,戲園子爆滿,堂會連連。前三鼎甲、後三鼎甲,譚叫天、小叫天、蓋叫天,南可以唱到上海、武漢、長沙,北可以出國,唱到平壤、漢城。八國聯軍佔了北京,商家為了跟洋鬼子聯絡感情,花大錢請名角,請聯軍司令瓦德西賞光看戲,咚咚的鑼鼓害得老瓦頭痛欲裂。

儘管如此,藝人的「賤」並沒有為此稍減。大家心目中,還是有個「玩」的意思在裡面。清末「逛相公堂子」,跟逛衚衕是差不多的意思。可是,人們對藝人的道德要求,卻並不低,解放後,藝人的立場問題,在思想改造時,曾經很讓他們自己頭痛。

藝人地位輕賤,但是如果讓他們選擇立場的話,卻往往站在統治者的一邊。太平天國農民起義,藝人們最愛演的戲是《鐵公雞》,歌頌清軍將領張國梁。京劇名角之一的孫菊仙,還從軍參戰,混到了三品頂戴。那時候,底層鬧的亂子特多,但藝人,包括民間草台班子的藝人,很少有站在鬧事者一邊的。只有鬧義和團時,有編了「時事戲」《火燒望海樓》之類唱讚歌的,但那時義和團是得到老佛爺嘉許的。個中的道理很簡單,儘管農民造反給下層百姓出氣,但在造反的過程中,卻會危及唱戲人的市場和票房,就算有山大王請來(或者綁來)唱戲,但給不給錢是說不定的,有時候甚至連吃飯的行頭(戲裝和家什)都會賠進去。跟太平天國同時,山東的造反者,稱王稱帝的時候,就經常搶戲衣打扮自己。有秩序,有穩定,才會有戲唱。藝人雖不識字,卻無師自通地明白這個道理。

當事情牽扯到外國人,尤其是中國跟外國打仗的時候,藝人們也有立場,那就是選擇站在中國人一邊。雖然不見得去前線演戲勞軍,但在後方,唱幾齣某某征東或者征西的戲文鼓舞士氣的事,每場戰事都免不了。可是藝人唱是唱了,仗卻總是打不贏,於是藝人就有了牢騷,埋怨朝里出了奸臣。戲文里,這種事情很常見,中國人跟狄夷打仗,前方將士賣命,後方總有奸臣作怪,里勾外聯。不僅藝人這樣想,喜歡看戲的國人,包括士大夫也這樣想。所以,鴉片戰爭打不贏,是由於有穆彰阿、琦善,後來則有李鴻章包圓,充當現代的潘仁美。中日甲午戰爭,中方的主事者是李鴻章,戰事不利,李中堂被褫奪了黃馬褂。戰敗後,作為羞辱中國人的一招,日本非逼李鴻章去馬關籤條約,這當然更坐實了李的漢奸罪名。據說京城一次演《白蛇傳》,到水漫金山一節,當時著名的蘇丑(京劇丑角分講蘇白的蘇丑和講京白的京丑)劉趕三,臨時抓哏,對穿黃衣的龜將喊道:快上,再縮頭縮腦,扒了你的黃馬褂!觀眾哄堂大笑,都知道他在諷刺誰。

立場歸立場,如果洋人真的打進來了,而且佔了中國地方不走,藝人還得吃飯,該唱戲還得唱戲,比如剛才提到的給瓦德西唱,也得唱。抗戰期間,像梅蘭芳那樣蓄鬚明志,不再唱戲的藝人,畢竟是少數。多數人沒有什麼積蓄,還要吃飯,尤其是那些家累重的,比如像馬連良,不僅要養活一大家子,而且一個戲班都指望他,所以,連日本人逼他到滿洲國給溥儀唱戲,他都不能不去。——這在解放後,成為他最大的心病。

藝人靠身上的「活」(我們叫藝術)吃飯,本質上跟手藝人靠手藝吃飯沒什麼兩樣。但藝人活在人們的聚光之下,眾目所矚,形象未免有所變異。一廂里,傳統褻玩心態作怪,大家輕賤之,一廂里,又往往對他們的要求過高,階級大義、民族大義都讓人家堅守,稍有差池,則眾口一詞,罵個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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