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十八、故鄉風味

老家那裡,是青弋江、孤峰河和資福河圈出的圩區,所多的是魚蝦菱藕。何處江南可採蓮?當然是我老家那裡了。清清水塘,田田蓮葉,翠蓋翻碧,紅裳飛衣。密密匝匝的荷葉從近處向遠處鋪陳開去連天接地,風翻葉背白浪涌,形成一片清碧世界。大暑後,荷花開時采上來如嬰孩手臂一般的藕稱「花香藕」,白嫩嫩,水汪汪,嘣脆嘣脆,肉嫩漿甜,入口全無一絲渣滓,可與最好的鮮梨媲美。而到冬臘年近,荷葉敗盡,那些荷塘都車幹了,魚蝦捉上來,肥碩多杈的大藕挖上來。各式特色的藕餚便於餐桌上呈現:紅椒炒藕絲、走油藕蹄、燜藕、糯米蒸藕,最多的,便是家家戶戶過年前炸藕丸子了。

炸藕丸子選那種粗碩的手臂一般的中段大白藕,若是醬紅色的老紅銹藕當然最好。一般人家都備有一塊粗砂破缸片,將洗凈的藕抓緊在手裡使勁往破缸片上擦,擦成藕泥落入盆中,然後加入嫩翠的蔥花、鹽、味精和適量糯米飯,充分攪拌。這時灶台鍋里一直被柴火旺燒的油正好熱騰,待油麵浮沫消盡,壓小火頭,搓好的丸子一個個下了鍋,頓時滿屋子飄香。炸藕丸子不獨具有藕的本身香醇,且因澱粉多而入口滑爽。若是在藕泥中伴入肉糜,炸出來的藕丸子香酥緊湊,青褐中稍帶焦黃,食後唇頰格外清爽。

冬臘歲末,屋檐下吊著的臘貨白天被暖暖的陽光熏曬,夜晚經朔風乾凍收味,連色澤都是那般酣暢濃烈。

夕陽傍山鳥雀噪林的時分,外祖母微笑著從一個小米壇里舀出新碾出殼、晶瑩圓潤如珍珠般的上好糯米,讓我拿到塘邊水跳上淘洗,瀝干後,待其吸入二三成水分,下鍋添水,外祖母招呼水不可放多,將米淹沒約一指甲深即可。我轉至灶下點火燒鍋。燒開鍋漲米湯,視水稍干,在鍋中心用筷子掏出一洞,倒水至洞平。外祖母將切成方丁的暗紅的咸鴨鋪於鍋中米飯上,蓋嚴鍋蓋,囑我續火再燒。至鍋中熱氣蒸騰,改小火燒五六分鐘,再燜上七八分鐘飯鍋。此時已是滿屋咸鴨的濃香了。待揭開鍋蓋,咸鴨深紅,吸透油汁的糯米飯在煤油燈光的映照下,粒粒飽滿雪白……未待入口,那濃烈的香味早已讓你垂涎欲滴。咸鴨蒸糯米飯,飯越干越好,亮晶晶、熱騰騰的糯米飯里吸入咸鴨的醇香濃鮮,令你吃過一次終生難忘!

有時,外祖母也會將那種三分瘦二分肥的肋條臘肉和少量霉乾菜一起剁碎,鋪在略浸泡過的糯米上,撒上蔥花,以干荷葉墊底,上蒸籠蒸。那種醇厚濃香的味道,還有那冬日夜晚的情趣,包括那煤油燈在霧汽中朦朧昏黃的光……都已融入我最美好的記憶中。

故鄉的臘月里,家家戶戶除腌上臘貨掛屋外熏曬,有的人家少不了還要用酒糟糟上一罈子魚,到春節待客時,桌子上就會多出一道濃釅香醇的風味菜來。

剛入臘月,天氣通常不錯,那些大小小的水塘都被車干,活蹦亂跳的各色魚蝦連泥帶水齊齊給捉進籮筐里。鯉魚、草魚、青魚等大鱗魚被選了出來,開膛剖肚除去內臟洗凈之後,多數給颳去鱗,拿到大缽子里投入鹽直接腌起來。另有一些品相上好的魚會被保留下鱗,斬去頭、尾、鰭,洗凈瀝干,將鹽均勻地搽在魚的表面與內側,然後將魚腹部朝上,分層疊放在缸內,腌數日。待魚日晒風乾至皮面泛油光,肉質成紅色,砍作四塊或八塊,肉厚處再剖開。這時便可舀出自家做的酒糟,每魚蓋糟一層,撒上花椒,逐層用糟按放壇內,壓緊。最後倒入糟汁或甜酒液酌量(有時還需適當加點燒酒),用干荷葉紮緊壇口,外面再用泥封實,一般十天半月後即有誘人的濃香自壇口逸出。吃時,取魚帶糟,用豬板油細丁拌入碗內蒸熟透。糟渣粒白,魚肉深紅,其味甜中帶咸,咸中透著說不出的醇香鮮美!

豬雞等肉亦可以同法糟。魚用生的入糟,豬雞等肉須煮熟乃可。但故鄉人似乎只熱衷於糟魚。如說例外,那就是糟豬大腸了,因豬大腸自身出油,故格外的腴軟豐潤。春節的飯桌上,當女主人從蒸飯鍋里端出一碗粘著白糟渣的紅汪汪的豬大腸,你伸筷子夾過一塊擱進嘴裡,千萬要當心別咬掉了舌頭!

糯團是糯米粉蒸出來的。但外地人很難想到,是將一大籠屜磨好的濕米粉整個一傢伙蒸熟,然後掀倒在撒了一層薄薄生麵粉的案板上,待那一大坨熟粉漸漸蔫軟下來,熱氣散發得差不多但內里仍很燙手時,搓糯團的那些嬸子大娘和小姑娘們就先在手掌心裡蘸上水或抹點豬油,俯身從大坨熟粉上快速揪出一個一個小團,往案板四處甩過去,那架勢如同熟手拋秧,定點著地,星星點點,錯落有致。一旁的另一些人抓起來在手裡捏扁,裝入芝麻餡、豆沙餡或腌菜油渣餡什麼的,搓圓,再滾著案板上那一層生粉,一個個整齊碼入同樣也撒著生粉的竹籩里。這種糯團黏性大,特綿糯香軟,熱吃涼吃皆可。蒸糯團粉和搓糯團都是在冬季里那些暖烘烘的夜晚進行,通常都是幾戶人家集中在一起做。灶膛里紅紅火火,燒著的豆秸棉桿輕快地啪啪炸響,廚房裡熱氣騰騰,浮著油燈的昏黃的光,興奮異常的孩子們跑來鑽去,即使擠翻撞倒了什麼,也不會招來大人的申斥喝罵。當一坨坨的米粉蒸出來傾倒在案板上,孩子們不吵不鬧了,等第一個第二個糯團搓出來,他們就迫不及待搶過塞入嘴中,由於太黏糯好吃,以至給噎得頸子一伸一縮的,於是便招來大人的笑罵:「慢點。多著哩,沒人來搶!」

故鄉還另有一種用木杵「打」出來的糍粑糯團。即將糯米淘洗乾淨,用水浸泡至第二天撈起瀝干,裝進蒸籠用旺火蒸熟之後,放石臼趁熱舂,直至舂成不見米飯宛若棉團狀的黏熟一團,然後傾倒於案板之上,將其擀成一本薄書那樣的厚度,待冷硬後,切成方塊或長條,糍粑糯團就做成了。舂打前放進糖就是甜的,放入鹽就是鹹的。日後可用青菜湯下著吃,亦常同臘肉一塊炒。上好的糍粑糯團總是滑嫩如凝脂,鬆軟香糯,帶有糯米的自然芬芳,永遠不失本色。若當初切成一個個指甲大的小粒,晒乾後可用油炸了,還能直接放在鍋里和著白糖炒,也有用沙燙得嘣嘣脆的。不過我小時喜歡從外祖母那裡偷了來戳在燒火的鐵叉上,放灶膛里烘,等鼓脹破肚,就塞入一撮黑砂糖進去再烘,待流出糖稀,吃時又焦香又甜糯,只是常將嘴唇弄得烏黑。

「三月三,吃蒿子粑。」陽春三月,溝邊地頭一叢叢葉底灰白的蒿子舒展開多汁的嫩葉,空氣里瀰漫著那種苦艾的清香,姑娘和孩子們紛紛提著竹籃到野外采蒿子。故鄉人把采蒿子說成「掐蒿子」,是因為採擷時只掐走青蒿二三葉的嫩梢頭。

帶著濃郁鄉野氣息的滿滿一竹籃蒿子掐回家後,清洗一下,即投入石臼里或直接置於平整青石上,舂砸成一團團蒿泥,再用筲箕稍稍漂去太濃的青汁,即倒入適量糯米粉,還有細鹽,充分拌勻。這時,灶膛里生火,鍋里淋入菜籽油,捏起一團蒿子米粉,在手心裡搓圓,刺啦一聲貼到熱油鍋里,用手指稍稍壓成扁圓的粑粑形。一鍋可同時貼上七八個粑粑,這一面焦黃後,用鍋鏟鏟起再煎炕另一面。待兩面都金黃濃香,蒿子粑粑就熟了。

有講究的人家,還會在原料中拌入剁碎的肥多瘦少的臘肉,炕出的蒿子粑,因自身不斷溢油滋潤,色澤青中泛黃。蒿子清香,臘肉味厚、米粉糯軟……聞著就讓人大咽口水,趁熱咬上一口,那真是鮮美異常!

那年春日在周庄,見有賣青團的攤點,站旁邊看了一下,終於弄清那鍋中綠瑩瑩的麵粉粑粑原來是淋上青蒿汁液弄成的。顯然蘇南人並不會充分利用青蒿,要是他們吃過我故鄉的蒿子粑,大約很難再拿出手那種青團。

據說是用來「巴魂」的蒿子粑,除了溢滿清香,還溢滿濃濃的人情味。村子裡或親戚中有誰家做了蒿子粑,孩子們就會在大人的支派下,用碗盛了,路遠的就用筲箕裝了,互相走動贈送。大約是艾菊科的蒿子確有清熱解毒的藥物價值,蒿子粑才真的能巴住魂,不讓魂給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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