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公安竟陵與前後七子

竟陵出於公安。《列朝詩集》丁十二《譚元春傳》引金陵張文寺云:「伯敬入中郎之室①,而思別出奇」;袁小修《珂雪齋近集》②卷三《花雪賦引》亦謂:「伯敬論詩,極推中郎。其言出而世之推中郎者益眾。」翁覃溪《復初齋詩集③卷七十《儷笙和予白齋之作、因論白詩、兼寄玉亭協揆》:「白蘇齋漸啟鍾譚」④,則誤伯修為中郎,欲與「初白庵」、「白庵」湊合耶⑤,抑於公安、竟陵家法道聽途說也⑥。觀譚友夏《合集》卷八《東坡詩選序》、《袁中郎先生續集序》,則中郎之子述之已化於竟陵⑦;小修《珂雪齋近集》卷二《答須水部日華書》、卷三《蔡不瑕詩序》、《花雪賦引》皆於乃兄幾如陽明於朱子之作「晚年定論」⑧,亦不能謹守家學而堅公安壁壘矣。中郎甚推湯若士⑨,余見陳伯璣《詩慰》選若士子季雲詩一卷⑩,赫然竟陵體也,附錄傅占衡序,果言其「酷嗜鍾譚」。中郎又亟稱王百穀⑾,《詩慰》選百穀子亦房詩一卷,至有「非友夏莫辨」之目。蓋竟陵「言出」,取公安而代之,「推中郎者」益寡而非「益眾」。

後世論明詩,每以公安、竟陵與前後七子為鼎立驂勒⑿;余瀏覽明清之交詩家,則竟陵派與七子體兩大爭雄,公安無足比數。聊拈當時談藝語以顯真理惑。(417—418頁)

竟陵、公安,共事爭鋒,議論之異同,識見之高下,乃如列眉指掌⒀。凡袁所賞浮滑膚淺之什,譚皆擯棄;袁見搬弄禪語,輒嘆為超妙,譚則不為口頭禪所謾,病其類偈子。蓋三袁議論雋快,而矜氣粗心,故規模不弘,條貫不具,難成氣候。鍾譚操選枋,示範樹鵠⒁,因末見本,據事說法,不疲津梁⒂。驚四筵而復適獨坐,遂能開宗立教矣。

(425頁)賀子翼《詩筏》頗左袒竟陵⒃,一則云:「《滄浪詩話》大旨不出悟字⒄,鍾譚《詩歸》大旨不出厚字⒅。二書皆足長人慧根。」即謂滄浪、竟陵冥契同功。徐電發釚《南州草堂集》⒆卷十九《雲門廠公響雪詩序》云:「自嚴滄浪以禪理論詩,有聲聞、辟支之說⒇,遂開鍾譚幽僻險怪之徑,謂冥心靜寄,似從參悟而入。一若詩之中,真有禪者。」尤為發微之論。焦廣期以漁洋比鍾譚(21),竊疑鄧孝威已隱示斯意(22),《尺牘新鈔》(23)二集載孝威《與孫豹人》:「竟陵詩派誠為亂雅(24),所不必言。然近日宗華亭者(25),流於膚殻,無一字真切;學婁上者(26),習為輕靡,無一字朴落。矯之者陽奪兩家之幟,而陰堅竟陵之壘;其詩面目稍換,而胎氣逼真,是仍鍾譚之嫡派真傳也。」「華亭」、陳卧子也,「婁上」、吳梅村也,皆七子體而智過其師者也;「奪兩家幟」者,豈非王阮亭耶。計子發《魚計軒詩話》載凌緘亭《偶作》第二首亦云(27):

「新城重代歷城興,清秀贏將牧老稱(28)(自註:時謂王阮亭為『清秀李於鱗』,錢牧齋亟稱之,何耶)。細讀羼提軒里句(29),又疑分得竟陵鐙(自註:新城有絕似鍾譚者)。」

然漁洋作詩,講究聲調,自負盜古人不傳之秘;竟陵於此事卻了無解會,故《尺牘新鈔》二集卷十五雷士俊《與孫豹人》云:「大抵鍾譚論說古人情理入骨,亦是千年僅見,而略於音調,甚失詩意。詩以言志,聲即依之。鍾譚《詩歸》,譬之於人,猶瘖啞也。(30)」則漁洋說詩堪被「蘊藉鍾伯敬」之稱,而作詩又可當「響亮譚友夏」之目矣。(425—426頁)①《列朝詩集》:清錢謙益編,明詩選本,八十一卷。附作者小傳。在《錘惺傳》里附見《譚元春傳》,有張文寺說:「伯敬入中郎之室。」即明代詩歌流派竟陵派(鍾惺字伯敬,與譚元春均為湖廣竟陵人。)是從明代詩歌流派公安派(袁宏道字中郎)中出來的。

②袁小修:明袁中道字。有《珂雪齋近集》四卷。袁宏道與兄袁宗道、弟袁中道並稱三袁,湖廣公安人(今屬湖北)。為公安派創始者。文學上強調抒寫「性靈」,於詩文不滿明前後七子摹擬、復古主張。企圖在一定程度上突破儒家思想的束縛。三袁中袁宏道成就較大。

③翁覃溪:清翁方綱號。有《復初齋詩集》七十卷。

④白蘇齋:袁宗道書齋名,字伯修,因好白居易、蘇軾詩,故名。是袁宏道啟鍾、譚,這裡說成袁宗道,所以說他誤了。

⑤與「初白庵」、「白庵」湊合:把袁宏道誤作袁宗道,是不是要把白蘇齋同初白齋(清查慎行,號初白)、白齋(清陸紹曾)湊合呢?

⑥竟陵:明代詩歌流派,以鍾惺、譚元春為代表。於詩文反對摹古,但又以公安派的作品為輕率,倡導幽深孤峭,追求形式上的險僻,作品因而流於冷澀。

⑦譚友夏:明譚元春字。有《合集》二十三卷。《譚友夏合集?東坡詩選序》:

「斯選也,袁中郎先生有閱本存於家,予得之其子述之。」又《袁中郎先生續集序》:

「公安袁述之行其先中郎續集而屬予序,其言曰:『先子不可學,學先子者,辱先子者也。子不為先子者,實是先子知己,惟子可以敘先子。」從這兩段話看,袁中郎子述之已化為竟陵派了。

⑧小修:袁中道字。又有《珂雪齋集》二十四卷。《珂雪齋集?答須水部日華書》:

「中郎之後,不能復有中郎,亦不可復有中郎也。」又《蔡不暇詩序》:「不效七子詩,亦不效袁氏少年未定詩,而宛然復傳盛唐之神,則善矣。」又《花雪賦引》:「友人竟陵鍾伯敬意與予合,其為詩清綺邃逸,每推中郎。」袁中道在這三篇文里,完全肯定竟陵,把公安變成竟陵。好比王守仁(陽明)作《朱子晚年定論》,把朱子晚年之說說成與陸九淵理論相同了。

⑨湯若士:明代戲曲家湯顯祖字。

⑩陳伯璣:清陳允衡字,評選《詩慰》初集、續集。

⑾王百穀:明王稚登字。

⑿前後七子:明代詩歌流派。前七子以李夢陽、何景明為代表;後七子以李攀龍、王世貞為代表。公安、竟陵與前後七子三派鼎立,並駕齊驅。

⒀列眉指掌:指眉毛、五指排列極清楚。

⒁鍾惺與譚元春合編幾種《詩歸》選本,可以作為示範。

⒂不疲津梁:猶架橋引渡,不懈地將作品流傳下去。

⒃賀子翼:明賀貽孫字。有《詩筏》一卷。

⒄《滄浪詩話》:宋嚴羽撰,一卷。分詩辨、詩體、詩法、詩評、詩證五類,對漢魏以來詩進行評論。《詩辨》:「大抵禪道惟在妙語,詩道亦在妙悟。」

⒅《詩歸》:明鍾惺、譚元春編選,五十一卷。鍾惺《與高孩之觀察》:「詩至於厚而無餘事矣。……然必保此靈心,方可讀書養氣,以求其厚。」

⒆《南州草堂集》:明徐釚(字電發)撰,三十卷。

⒇嚴羽在《詩辨》里講到禪家有大小乘,上乘具正法眼,悟是第一義;小乘聲聞、辟支乘,皆非正也。郭紹虞《滄浪詩話校釋》謂:佛家有三乘:菩薩乘、辟支乘、聲聞乘。菩薩乘普濟眾生,稱大乘;辟支、聲聞僅求自度,稱小乘。辟支,梵語獨覺之義,非由師承,獨自悟道;聲聞,乃由誦經聽法而悟道者。

(21)焦廣期:清焦袁熹字。漁洋:清王士禛,字貽上,號阮亭,又號漁洋山人。

(22)鄧孝威:清鄧漢儀字。有雅頌領袖之稱。

(23)《尺牘新鈔》:清周亮工輯,十二卷。

(24)亂雅:雅指正聲,即亂正聲。

(25)「華亭」、陳卧子:明陳子龍字卧子,松江華亭人。

(26)「婁上」、吳梅村:清吳偉業字駿公,號梅村。

(27)計子發:清計發字。撰有《魚計軒詩話》一卷。

(28)新城:清王士禛,新城人。歷城:李攀龍,歷城人。指王士禛 代李攀龍興起,不過是清秀李於鱗(李攀龍字),得到錢謙益(牧齋)

的稱讚。

(29)羼提軒:王士禛的齋名,指王士禛。

(30)瘖啞:啞人。

前後七子、公安、竟陵,是明代文壇上的幾個詩歌流派。前七子以李夢陽、何景明為代表,反對楊士奇、楊榮、楊溥追求形式典雅、內容粉飾的台閣體,提倡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復古擬古。後七子以李攀龍、王世貞為代表,更把復古擬古推向高潮,嚴守古格古律。公安派三袁,不滿意七子的復古,主張獨抒性靈,不拘格套,在某種意義上說,解放了文體,但又陷入俚俗。竟陵派既反對機械摹擬,又反對俚俗文風,自認為是在矯正七子之偏,補救公安之失,但又陷入出僻險怪的途徑。

這裡三則明確指出的有以下幾點:

(一)「竟陵出於公安」,竟陵派在時間上後於公安。錢謙益選輯《列朝詩集》,撰《譚元春傳》引張文寺的話說鍾惺「入中郎室」,中郎的弟弟中道亦說鍾惺論詩極推中郎,這說明鍾惺的詩論是從公安派的代表人物袁宏道那裡來的,清代文學家翁方綱也認為袁家「漸啟鍾譚」。再看三袁的後代和追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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