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比擬不當

《隨園詩話》卷十六引鮑氏女聞鐘聲詩曰①:「是聲來枕畔,抑耳到聲邊」,子才以為有禪理,與朱子「南安聞鍾」相似②。亦屬道聽途說。《朱子語類》卷一百四記少時同安聞鐘鼓,一聲未絕,而此心已自走作!乃指人心之出入無時,飄迅不測,鐘鼓動而有聲,然心之動更疾於鐘鼓之動。東坡《百步洪》詩所謂「坐覺一念逾新羅」是也③。

《莊子?秋水》曰:「夔憐□,□憐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④;蓋念才及而心已至,神行絕跡,極宇宙間之速。按《明儒學案》卷四引夏東岩雲⑤:「耳之聽止於數百步外,目之明止於數十里外,惟心之思則入於無間。雖千萬里之外與數千萬年之上,一舉念即在於此」云云,是莊子語好註腳。莊子謂「目憐心」,朱子意言「耳憐心」;雖莊子喜天機之自動,朱子惡人心之難靜,指趣不同,而取喻一也。流俗遂傳朱子聞鍾,覺此心把持不住,與伽耶舍那鈴鳴心鳴、《傳燈錄》卷二⑥。慧能蚿動心動⑦、同上卷五。本寂聞鍾曰:「打著吾心」,《五燈會元》卷十三⑧。諸事略似,亦即《戰國策?楚策》一所謂⑨:「寡人心搖搖如懸旌。」此於鮑氏女子詩,了無牽涉。《楞嚴經》卷三雲⑩:「汝更聽此只陀園中,食辦擊鼓,眾集撞鐘。鐘鼓音聲,前後相續。此等為是聲來耳邊,耳往聲處。」鮑女之句,蓋全襲此。(203—204頁)①《隨園詩話》:清袁權撰,十六卷,補遺十卷。丹陽鮑氏女自稱聞一道人,陸蓑雲妻。

②朱子:宋理學家朱熹。《朱子語類》是朱熹語錄,由門生黎靖德輯,一百四十卷。

③新羅:古國名。《傳燈錄》從盛禪師曰:新羅國在海外,一念已逾。

④《莊子》:戰國時宋人莊周撰,共三十三篇,分內篇、外篇、雜篇。《秋水》是外篇中的一篇。夔(kuí奎):一足獸。□(xián賢):百足蟲。

⑤《明儒學案》:清黃宗羲(字太沖,號黎洲)撰,六十二卷。

⑥伽耶舍那:天竺三十五祖中的第十七祖僧伽難提,受戒後,訖名伽耶舍那。《傳燈錄》卷二:「他時聞風吹殿銅鈴聲,尊者問師曰:『鈴鳴邪?風鳴邪?』師曰:『非風非鈴,我心鳴耳。』尊者曰:『心復誰乎?』師曰:『俱寂靜故。』」《傳燈錄》:

即《景德傳燈錄》,宋釋道原撰,三十卷。

⑦慧能:唐高僧,禪宗東土第六祖,姓盧,謚大鑒禪師。

⑧本寂:後梁高僧,曹山本寂禪師。《五燈會元》:宋釋普濟撰,二十卷。

⑨《戰國策》:漢劉向編撰,分東西周、秦、楚、燕、齊、三晉、宋、衛、中山十二國記戰國時事。

⑩《楞嚴經》:佛經,唐般刺密帝譯,十卷。

《隨園詩話》中引丹陽鮑氏女《詠溪鍾》云:「溪外聲徐疾,心中意斷連。是聲來枕畔?抑耳到聲邊?」袁枚以為頗近禪理,並認為朱熹少時聞鍾自覺心把持不住亦即此意。實則朱熹是指人心的運動速於鐘聲,鐘鼓只有動才有聲,而人心之動,「飄迅不測」,如蘇軾《百步洪》詩句所云,坐在那裡一想便越過新羅國了,是言心之疾,亦即《莊子?秋水》里的一足獸「夔」,多足蟲「□」,無足的「蛇」,無形的「風」,形在此而光在彼的「目」,深藏於內而神遊於外的「心」,其活動的速度,比較起來,心的迅速大大超越風和目。夏東岩說:耳只能聽數百步之外,目只能望數十里之外,唯有心之思無止境,那怕萬里之外與千年之上,一念即達於彼。莊子說「目憐心」是「喜天機自動」,朱熹說「耳憐心」是「惡人心難靜」,一喜一惡雖有不同,而以心喻速是相同的。所以說朱熹少時聞鐘聲而心動,與伽耶舍那、慧能、本寂諸大師聞聲而心鳴心動近似,而與鮑氏女詩所云不是一回事。《楞嚴經》里所謂「鐘鼓音聲,前後相續」,一聲牽起一聲,分不清是「聲來耳邊,耳往聲處」,正是鮑氏女詩意所含哲理的本源,而袁枚未真正解透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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