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仿擬 (1)

(黃庭堅)《演雅》云:「絡緯何嘗省機織,布穀未應勤種播。」天社注但釋蟲鳥名,並引杜詩:「布穀催春種。」按山谷詞意實本《詩?大東》:「睆彼牽牛,不以服箱」。「維南有箕,不可以簸揚。維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抱朴子》外篇《博喻》有「鋸齒不能咀嚼①,箕舌不能別味」一節,《金樓子?立言》篇九下全襲之②,而更加鋪比。山谷承人機杼,自成組織,所謂脫胎換骨者也。(6頁)

(黃庭堅)《和陳君儀讀太真外傳》第二首云:「扶風喬木夏陰合,斜谷鈴聲秋夜深。人到愁來無處會,不關情處總傷心。」青神注引太白詩。按《艇齋詩話》③謂全用樂天詩意:「峽猿亦無意,隴水復何情,為到愁人耳,皆為斷腸聲」,所謂奪胎換骨也。

(18頁)

東坡《東欄梨花》曰:「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放翁《老學庵筆記》論之曰④:「杜牧之有句云:『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誰此憑欄干。』究竟前人已道之句。」余按東坡《海棠》詩曰:「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燒銀燭照紅妝」;馮星實《蘇詩合法》⑤以為本義山之「酒醒夜闌人散後,更持紅燭賞殘花。」不知香山《惜牡丹》早云:「明朝風起應吹盡,夜惜衰紅把火看」;東坡斥徐凝為「惡詩」⑥,而凝自言「一生所遇惟元白」,《翫花》詩第一首云:「一樹梨花春向暮,雪枝殘處怨風來。明朝漸較無多去,看到黃昏不欲回。」唐人衰颯之語,一入東坡筆下,便爾旖旎纏綿⑦,真所謂點鐵成金、脫胎換骨者也。放翁《花時遍游諸家園》云:「常恐夜寒花寂寞,錦茵銀燭按涼州」;撏拾臨摹,相形見絀,視東坡之於小杜,不如遠矣。(120—121頁)①《抱朴子》:晉哲學家葛洪(自號抱朴子)撰,分內外篇。

②《金樓子》:梁元帝(自號金樓子)撰,六卷。

③《艇齋詩話》:宋曾季狸(號艇齋〉撰,一卷。多載江西詩派人的遺聞軼事。

④《老學庵筆記》:宋陳游(號放翁)撰,十卷,續筆記二卷。多記見聞及軼事舊典。

⑤馮星實:清代注家馮應榴字。取王梅溪、施補之、查初白諸本,合為《蘇詩合注》。

⑥徐凝:唐代詩人。他在杭州開元寺題牡丹詩,為元白所賞,所以有言「一生所遇惟元白」。《詩話總龜》卷十八:「(蘇軾)施入開元寺,僧求詩,因作一絕云:『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來惟有謫仙辭。飛流濺沫知多少,不為徐凝洗惡詩。』」徐凝有《廬山瀑布》:「瀑泉瀑泉千丈直,雷奔入江無暫息。今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

大概蘇軾認為「界破」是從孫綽《天台山賦》「瀑布飛流而界道」來的,是有所因襲,不如李白《望廬山瀑布》:「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所以稱為「惡詩」。

⑦旖旎(yǐnǐ倚你):柔和美好之意。

這三則主要是講脫胎換骨或點鐵成金的修辭方法,也就是修辭的仿擬。錢先生不作空論,而是從任淵、馮應榴為黃庭堅、蘇軾詩的誤注談起。

一、黃庭堅《演雅》里兩句,意思是絡絲娘(亦稱紡織娘)雖名字叫絡絲,但並不懂織布;布谷鳥雖名字叫布穀,也不會種穀。錢先生指出,此詩受到《詩經?小雅?大東》的啟發。「睆(guān關)彼牽牛,不以服箱」,是說那顆明亮的牽牛星,徒稱牽牛而不會拉車;「維南有箕,不可以簸揚。維北有斗,不可以挹(yì易)酒漿」,是說南方有簸箕星,徒稱簸箕而不能簸揚;北方有斗星,徒稱斗而不能舀酒漿。《大東》這種運用比喻的方法,被黃庭堅學到手,變個樣兒寫進詩里,遂有脫胎換骨之妙。而《金樓子》仿效《抱朴子》的運用比喻,沒有經過作者自己的重新組織,而成為抄襲。借鑒前人或他人的作品,能脫胎換骨,加以改造,變成自己的東西,是為高手。

二、抒情詩亦可以借鑒。比如黃庭堅《和陳君儀讀太真外傳》詩里寫到:「扶風喬木」、「斜谷鈴聲」,本來都是無情的聲音,不體現喜怒哀樂,而他卻寫「不關情處總傷心」。這個寫法正合嵇康所論:「聲音以平和為主,而感物無常;心志以所俟為主,應感而發」(《聲無哀樂論》),聲音的哀樂是由心定的。心愁時,所聞皆哀音,所見皆傷情。黃庭堅把握住了這個根本,所以縱有前人已寫過類似詩意,到他筆下也能翻出新詞,不做生硬的承襲。

三、從前人佳句中受到啟發,在自己作品中加以運用,這是常有的事。但是有人善於脫胎換骨,如以上舉出黃庭堅的兩個例子;有人則只是「運古」,不乏蹈襲之嫌,錢先生指出陸遊的若干詩句,貌似寫景抒情,實則運古襲古,如《題壁庵》:「身並猿鶴為三口,家托煙波作四鄰」,本於白居易《解蘇州自喜》:「身兼妻子都三口,鶴與琴書共一船」,只在用詞遣句上模仿,詩句固然好,功勞卻沒有陸遊的。可見脫胎換骨地借鑒並非易事。這裡指出蘇軾的詩例,《東欄梨花》將梨花比作雪,唐代詩人杜牧已用這個比喻,喻其白而易謝,意同詞同,蘇軾未能翻新。而他的《海棠》詩:「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燒銀燭照紅妝」,「紅妝」、「睡」將花擬人,柄燭欣賞,有著一份柔和纏綿的情意,「只恐」又流露了惜春傷春之感。在他之先李商隱有過「更持紅燭賞殘花」

的名句,也寫惜春之意,但持燭賞的是殘謝之花,沒有將花擬人。在李商隱之前,白居易的《惜牡丹》中早云:「夜惜衰紅把火看」,也是怕明天看不到了,而須燃火夜間觀賞,句式和詞章幾乎相同,但蘇軾將花擬人化,翻出了新意,融進了感情,所以說是點鐵成金。相比之下,陸遊的「常恐夜寒花寂寞,錦茵銀燭按涼州」,臨摹之中僅表達出一份愛花惜花之感,確實遜色。怎樣才能學習到脫胎換骨、點鐵成金的藝術手法,通過這幾首詩的比較,似乎不言自明了。

(2)

(黃庭堅)《送王郎》云:「酌君以蒲城桑落之酒,泛君以湘纍秋菊之英①,贈君以黟川點漆之墨,送君以陽關墮淚之聲。②」天社未注句法出處。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十九謂仿歐公《奉送原父侍讀出守永興》③:「酌君以荊州魚枕之蕉,贈君以宣城鼠須之管」等語④。孫奕《示兒編》卷十謂顧況《金璫玉佩歌》雲⑤:「贈君金璫大霄之玉佩,金瑣禹步之流珠⑥,五嶽真君之秘籙,九天文人之寶書」;山谷仿作云云;晁無咎仿作《行路難》雲⑦:「贈君珊瑚夜光之角枕,玳瑁明月之雕床,一繭秋蟬之麗穀,百和更生之寶香⑧。」按胡孫二說皆未探本。鮑明遠《行路難》第一首雲⑨:「奉君金卮之美酒,玳瑁玉匣之雕琴,七彩芙蓉之羽帳,九華蒲萄之錦衾」,晁作亦名《行路難》。歐黃兩詩又皆送人遠行,蓋均出於此,與顧歌無與。宋趙與時《賓退錄》⑩卷四謂黃詩正用鮑體,明謝榛《四溟山人集》⑾卷二十三《詩家直說》及郭子章《豫章詩話》⑿卷三亦謂本鮑詩而加藻潤,是矣。(7頁)(黃庭堅)《戲答王定國題門兩絕句》之二云:「花里雄蜂雌蛺蝶,同時本自不作雙。」天社引李義山《柳枝》詞云:「花房與蜜脾,蜂雄蛺蝶雌。同時不同類,那復更相思。」按斯意義山凡兩用,《閨情》亦云:

「紅露花房白蜜脾,黃蜂紫蝶兩參差。」竊謂蓋漢人舊說。《左傳》僖公四年⒀:「風馬牛不相及」,服虔註:「牝牡相誘謂之風」⒁《列女傳》卷四《齊孤逐女傳》⒂:

「夫牛鳴而馬不應者,異類故也」;《易林》大有之姤雲⒃:「殊類異路,心不相慕,牝猭無猳,鰥無室家」;又革之蒙曰:「殊類異路,心不相慕;牝牛牡猳,獨無室家」;《論衡?奇怪篇》曰⒄:「牝牡之會,皆見同類之物,精感欲動,乃能授施。若夫牡馬見雌牛,雄雀見牝雞,不相與合者,異類故也。」義山一點換而精彩十倍;馮浩《玉溪生詩詳註》於此詩未嘗推究本源,徒評以「生澀」二字,天社亦不能求其朔也。(9—10頁)①桑落:陝西蒲城產的名酒。湘纍:被放逐在湘江上的罪臣,指屈原。他在《離騷》里說:「夕餐秋菊之落英。」

②黟川:在安徽。指安徽產的墨,甚黑。陽關:即陽關曲,亦稱送別曲。

③《苕溪漁隱叢話》:宋胡仔撰,前集六十卷,後集四十卷。分類編排,論詩考義者居多。歐公:宋歐陽修。原父:宋劉敞字。

④魚枕之蕉:用魚頭骨來裝飾的似蕉葉的酒杯。鼠須管:用鼠須制的筆。

⑤《示兒編》:宋孫奕撰,二十三卷。分總說、經說、文說、詩說、雜記等。顧況:

唐詩人。

⑥金璫大霄之玉佩:金璫,金飾;大霄,當指大雲。金瑣禹步之流珠:配上金鎖,走道士作法的巫步時用的流珠。

⑦晁無咎:宋代作家晁補之字。有《雞肋集》,七十卷。

⑧角枕:用角裝飾的枕。百和香:多種香料配製成的香。

⑨鮑明遠:南朝宋作家鮑照字。撰有《鮑參軍集》十卷。

⑩《賓退錄》:宋趙與時撰,十卷。多考證經史,辨析典故,兼及論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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