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文體遞變

金劉祁《歸潛志》①卷十三始言:「唐以前詩在詩,至宋則多在長短句,今之詩在俗間俚曲。」明曹安《讕言長語》②卷上亦曰:「漢文、唐詩、宋性理、元詞曲。」七子祖唐桃宋③,厥詞尤放。如《李空同集》④卷四十八《方山精舍記》曰:「宋無詩,唐無賦漢無騷。」《何大復集》⑤卷三十八《雜言》曰:「經亡而騷作,騷亡而賦作,賦亡而詩作。秦無經,漢無騷,唐無賦,宋無詩。」胡元瑞《詩藪》⑥內編卷一曰:

「宋人詞勝而詩亡矣,元人曲勝而詞亦亡矣」;又曰:「西京下無文矣,東京後無詩矣」;又曰:「騷盛於楚,衰於漢,而亡於魏;賦盛於漢,衰於魏,而亡於唐。」(27—28頁)

夫文體遞變,非必如物體之有新陳代謝,後繼則須前仆。譬之六朝儷體大行⑦,取散體而代之⑧,至唐則古文復盛,大手筆多舍駢取散。然儷體曾未中絕,一線綿延,雖極衰於明,參觀沈德符《野獲編》錢枋分類本卷十《四六》條⑨。而忽盛於清;駢散並峙,各放光明,陽湖、揚州文家,至有倡奇偶錯綜者⑩。幾見彼作則此亡耶。復如明人八股⑾,句法本之駢文,作意胎於戲曲,豈得遂雲制義作而四六院本乃失傳耶⑿。詩詞蛻化,何獨不然。詩至於香山之鋪張排比,詞亦可謂盡矣,而理堂作許語,豈知音哉⒀。

即以含蓄不盡論詩,理堂未睹宋之姜白石《詩說》耶⒁。亦未聞王漁洋、朱竹坨、全謝山之推白石詩為參活句,有唐音耶⒂。按謝山語見《鮚埼亭文集》外編卷二十六《春鳧集序》⒃,許增《榆園叢刻?白石道人詩詞》評論未收。《白石詩說》獨以含蓄許黃涪翁⒄,以為「清廟之瑟,一唱三嘆」,其故可深長思也。「詩亡」之嘆,幾無代無之。

理堂盛推唐詩,而盛唐之李太白《古風》第一首即曰:「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正聲何微芒,哀怨起騷人。揚馬激頹波⒅,開流蕩無垠。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我志在刪述,垂暉映千春。希聖如有立,絕筆於獲麟⒆」蓋亦深慨風雅淪夷,不甘以詩人自了,而欲修史配經,全篇本孟子「詩亡然後《春秋》作」立意⒇。豈識文章未墜,英絕領袖,初匪異人任乎。每見有人嘆詩道之窮,傷己生之晚,以自解不能作詩之嘲。此譬之敗軍之將,必曰:「非戰之罪」(21),歸咎於天;然亦有曰「人定可以勝天」者矣(22)。亡國之君,必曰「文武之道,及身而盡」(23);然亦有曰「不有所廢,君何以興」

者矣(24)。若而人者,果生唐代,信能掎裳聯袘,傳觴授簡,敦槃之會(25),定霸文盟哉。恐只是少陵所謂「爾曹」,昌黎所謂「群兒」而已(26)。而當其致慨「詩亡」之時,並世或且有秉才雄驁者,勃爾復起,如鍾記室所謂「踵武前王(27),文章中興」者,未可知也。談藝者每蹈理堂復轍,先事武斷:口沫未乾,笑齒已冷。愚比杞憂(28),事堪殷鑒(29)。理堂執著「詩餘」二字,望文生義。不知「詩餘」之名,可作兩說:所余唯此,外別無詩,一說也;自有詩在,羨餘為此,又一說也。詩文相亂云云,尤皮相之談(30)。

文章之革故鼎新,道無它,曰以不文為文,以文為詩而已。向所謂不入文之事物,今則取為文料;向所謂不雅之字句,今則組織而斐然成章。謂為詩文境域之擴充,可也;謂為不入詩文名物之侵入,亦可也。《司空表聖集》(31)卷八《詩賦》曰:「知非詩詩,未為奇奇。」趙閑閑《滏水集》(32)卷十九《與李孟英書》曰:「少陵知詩之為詩,未知不詩之為詩,及昌黎以古文渾灝,溢而為詩,而古今之變盡。」蓋皆深有識於文章演變之原,而世人忽焉。今之師宿,解道黃公度(33),以為其詩能推陳出新;《人境廬詩草?自序》(34)不云乎:「用古文伸縮離合之法以入詩。」寧非昌黎至巢經巢以文為詩之意耶(35)。推之西土,正爾同揆。理堂稱少陵(35),豈知杜詩之詞,已較六朝為盡,而多亂於文乎。是以宗奉盛唐如何大復(36),作《明月篇》序,已謂「子美詞固沉著,調失流轉」,實歌詩之變體。《甌北詩集》(37)卷三十八《題陳東浦敦拙堂詩集》復云:

「嗚呼浣花翁(38),在唐本別調。時當六朝後,舉世炫麗藻。青蓮雖不群(39),余習猶或蹈。惟公起掃除,天門一龍跳。」陳廷焯《白雨齋詞話》(40)亦以太白為「復古」,少陵為「變古」。何待至晚唐兩宋而敗壞哉。漁洋《論詩絕句》嘗云:「耳食紛紛說開寶,幾人眼見宋元詩」,堪以移評(41)。經生輩自詡實事求是,而談藝動如夢人囈語。

理堂不足怪也。詩情詩體,本非一事。《西京雜記》載相如論賦所謂有「心」亦有「跡」

也(42)。

若論其心,則文亦往往綽有詩情,豈惟詞曲。若論其跡,則詞曲與詩,皆為抒情之體,並行不倍。《文中子?關朗》(43)篇曰:「詩者、民之情性也。情性能亡乎」;林艾軒《與趙子直書》以為孟子復出(44),必從斯言。蓋吟體百變,而吟情一貫。人之才力,各有攸宜,不能詩者,或試其技於詞曲;宋元以來,詩體未亡,苟能作詩,而故靳其情,為詞曲之用,寧有是理。王靜安《宋元戲曲史》(45)序有「漢賦、唐詩、宋詞、元曲」之說。

謂某體至某朝而始盛,可也;若用意等於理堂,謂某體限於某朝,作者之多,即證作品之佳,則又買菜求益之見矣。元詩固不如元曲,漢賦遂能勝漢文,相如高出子長耶(46)。唐詩遂能勝唐文耶。宋詞遂能勝宋詩若文耶。兼擅諸體如賈生、子云、陳思、靖節、太白、昌黎、柳州、廬陵、東坡、遺山輩之集固在(47),盍取而按之。乃有作《詩史》者(48),於宋元以來,只列詞曲,引靜安語為解。惜其不知《歸潛志》、《雕菰集》,已先發此說也。顧亦幸未見《雕菰集》耳。集中卷十尚有《時文說》,議論略等尤西堂(49),亦謂明之時文,比於宋詞元曲。

然則斯人《詩史》中,將及制藝,以王、薛、唐、瞿、章、羅、陳、艾(50),代高、楊、何、李、公安、竟陵乎(51)。且在國家功令、八股大行之世,人終薄為俳體(52)。

(28—31頁)①劉祁《歸潛志》:金未喪亂時,祁(字京叔)歸隱鄉間,居室名歸潛,因以名集,十四卷,多記金事。

②曹安《讕言長語》:雜記,二卷,多據見聞,發明義理。

③七子祖唐祧宋:明前七子是弘治、正德年間的李夢陽、何景明、徐禎卿、邊貢、康海、王九思、王廷相,以李、何為代表;後七子是嘉靖、隆慶年間的李攀龍、王世貞、謝榛、宗臣、梁有譽、徐中行、吳國倫,以李、王為代表。他們相同的是提倡復古擬古,師唐廢宋。

④《李空同集》:明李夢陽(自號空同子)撰,六十六卷。

⑤《何大復集》:明何景明(號大復)撰,三十八卷。

⑥胡元瑞《詩藪》:明胡應麟(字元瑞)撰,二十卷,分論古今詩體,主張「體以代變」、「格以代降」,提出神韻,對清代產生神韻說有影響。

⑦六朝儷體:指吳、東晉、宋、齊、梁、陳時代盛行的駢體,追求對偶是其特點,詞采華美、內容貧乏、詩風柔靡是其弊端。

⑧散體:形式比較自由,不講對偶,是偏重內容的文體。

⑨沈德符:明人,撰《野獲編》三十卷。清錢枋編成分類本。《四六》條:「本朝既廢詞賦,此道亦置不講。」指明朝用八股文考試,不用四六文。

⑩陽湖文家:指清代陽湖(今江蘇武進)人錢伯坰、惲敬、張惠言等,他們研究駢文。李兆洛編《駢體文抄》三十卷,宣揚駢文,與桐城派古文相抗衡。揚州文家:指汪中,有《述學》內篇三卷,外篇一卷等著。他的駢文導源六朝,極著名。奇偶錯綜者:

李詳《論桐城派》,稱曾國藩之文「奇偶錯綜,而偶多於奇,……可名為湘鄉派」。

⑾八股:八股文,明清兩代應舉的一種文體。試官規定排偶體制,限定字數,代古聖人立言。行文必有破題、承題、起講、提比、虛比、中比、後比、大結八個層次,死套這種模式寫出的文章便是八股文。

⑿制義:亦稱制藝,即八股。《明史?選舉志》:「專取四子書及《易》、《書》、《詩》、《春秋》、《禮記》五經命題試士」,「仿宋經義,然代古代語氣為之,體用排偶,謂之八股,通謂之制義。」排偶用排句來對偶,四六文是用四字句、六字句來講對偶,八股文是從四六演變來的,所以八股興,對偶體並沒有失傳。八股文代聖賢立言,院本即雜劇,雜劇代角色說話,猶八股代聖賢說話。八股興,代人說話的體裁沒有失傳。

⒀香山:唐代詩人白居易,自號香山居十。白居易的詩能盡量通志達情,焦循卻說:

「非弦誦不能通志達情」,怎麼可以稱為知音呢?即不知詩。

⒁姜白石:宋代詞人姜夔,自號白石道人。有《詩說》一卷,論詩主含蓄,與焦循詩亡說不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