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七)附錄

中國固有的文學批評的一個特點題目這樣累贅,我們取它的準確。我們不說中國文學批評,而說中國固有的文學批評,因為要撇開中國文學批評里近來所吸收的西洋成分,我們不說中國舊文學批評,而說中國固有的文學批評,因為中國的文學批評的特點,在中國新文學批評里,多少還保留著。

這裡近似東西文化特徵的問題,給學者們弄得爛污了,我們常聽說,某東西代表道地的東方化,某東西代表真正的西方化;其實那個東西往往名符其實,亦東亦西。哈巴小獅子狗,中國通俗喚作洋狗,《紅樓夢》里不就有「西洋花點子哈巴兒」么?而在西洋,時髦少婦大半養哈巴狗為閨中伴侶,呼為北京狗——北京至少現在還是我們的土地。

許多東西文化的討論常使我們聯想到哈巴狗。譬如我們舊文學裡有一種比興體的「香草美人」詩,把男女戀愛來象徵君臣間的綱常,精通西學而又風流綺膩的師友們,認為這種煞風景的文藝觀,道地是中國舊文化的特殊產物,但是在西洋宗教詩里,我們偏找得出同樣的體制,只是把神和人的關係來代替君臣了①。中世紀西洋文學尤多此類比興的作品,但丁就是一個刺眼的例子。西洋中世紀神學裡的神人之愛保持著名分和距離,破除私情而又非抽象的記號崇拜,跟中國的名教所謂「忠」,十分相像,不比新教神學所講愛,帶有浪漫性的親昵。因為西洋有這一體詩,所以也有比興說詩的理論;但丁譯詩四義,甚深微妙義,曰「寄記義」,竟完全是我們常州詞派的原則。又如章實齋論先秦著作,指出一種「言公」現象,研究章實齋而亦略知西洋文化史的人,立刻會想到「言公」是西洋中世紀的特徵,它所根據的人生哲學和藝術觀,在現代西洋文藝思想里尚佔有強大的勢力。「言公」現象跟「香草美人」體的得失是非,我們不能在此地討論;我們不過借來證明所謂國粹或洋貨,往往並非中國或西洋文化的特別標識,一般受過高等教育的野蠻人還未擺脫五十年前中國維新變法,出版《學究新談》、《文明小史》時的心理狀態,說到新便想到西洋,說到西洋便想到新,好像西洋歷史文物,跟他老人家一樣的新見世面,具這種心眼來看文化史,當然處處都見得是特點了。

換句話說,中國所固有的東西,不必就是中國所特有或獨有的東西。譬如,中國道學家排斥文學;同樣,西方的藝術思想史也不過是一部相斫書,記載著「善的帝國主義」

和「美的帝國主義」的衝突。中國道學家的理論,雖未受任何西洋影響,但也算不得中國特有。此類中外相同的問題,不屬本文範圍。其次,中西對象不同,理論因而差異,我們不該冒失便認為特點;因為兩種不同的理論,可以根據著同一原則。譬如中國文章講平仄,西洋文章講輕重音;西洋詩的禁忌,並非中國的四聲八病,而兩者共同遵守著聲調和諧的原則;雖不相同,可以相當。此類問題,也不屬本文範圍。最後,我們講的是中國文學批評的特色,並非中國特色的文學批評;我們不以一家一說一派而以整個的中國文評為研究對象。譬如,心解派的文學批評,當然是西方特有的文學批評,但是我們決不能說,西方文學批評的特色就是心解術;因為,在心解術成立以前,西洋文評早有二千多年的歷史,在心解術應用到文學上以後,西洋文評還有不知多少別具手眼的宗派。

所以,我們所謂中國文評的特點,應是:(一)埋養在自古到今中國談藝者的意識田地里,飄散在自古到今中國談藝的著作里,各宗各派各時代的批評家都多少利用過;唯其它是這樣的普遍,所以我們有見而相忘。(二)在西洋文評里,我們找不到它的匹偶,因此算得上中國文評的一個特點。(三)卻又並非中國語言文字特殊構造的結果,因為在西洋文評里我們偶然瞥見它的影子,證明西洋一二靈心妙悟的批評家,也微茫地、倏忽地看到這一點。(四)從西洋批評家的偶悟,我們可以明白,這個特點在現象上雖是中國特有,而在應用上能具普遍性和世界性;我們的看法未始不可推廣到西洋文藝。

這個特點就是:把文章統盤的人化或生命化。《易?擊辭》云:「近取諸身……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可以移作解釋;我們把文章看成我們自己同類的活人。

《文心雕龍?風骨篇》云:「詞之待骨,如體之樹骸;情之含風,猶形之包氣……瘠義肥詞」;又《附會篇》云:「以情志為神明,事義為骨髓,詞採為肌膚,宮商為聲氣……義脈不流,偏枯文體」;《顏氏家訓?文章篇》云:「文章當以理致為心腎,氣調為筋骨,事義為皮膚」;宋濂《文原下篇》云:「四瑕賊文之形,八冥傷文之膏髓,九蠹死文之心」;魏文帝《典論》云:「孔融體氣高妙」;鍾嶸《詩品》云:「陳思骨氣奇高,體被文質」——這種例子那裡舉得盡呢?我們自己喜歡亂談詩文的人,談到文學批評,也會用什麼「氣」、「骨」、「力」、「魄」、「神」、「脈」、「髓」、「文心」、「句眼」等名詞。翁方綱精思卓識,正式拈出「肌理」,為我們的文評,更添上一個新穎的生命化名詞。古人只知道文章有皮膚,翁方綱偏體驗出皮膚上還有文章。現代英國女詩人薛德蓮女士明白詩文在色澤音節以外,還有它的觸覺方面,喚作「texture」,自負為空前的大發現,從我們看來「texture」意義上、字面上都相當於翁方綱所謂肌理。

從配得上「肌理」的texture的發現,我們可以推想出人化文評應用到西洋詩文也有正確性。因為我們把文章人化了,所以文章欠佳,就彷彿人身害病,一部分傳統的詼諧,全從這個雙關意義上發出。譬如沈起鳳《紅心詞客傳奇》四種之一《才人福》寫張夢晉李靈芸掛牌專醫詩病,因蘇州詩伯詩翁作品不通,開方勸服大黃;又如《聊齋志異?司文郎》一則記盲僧以鼻評文,「刺於鼻,棘於腹,膀胱所不容,直自下部出」,此類笑話可以旁證人化文評在中國的流行。

我們該申說,何以文章人化是我們固有的文評。當然我們可以說,我們在西洋文評里沒有見到同規模的人化現象;我們更可以說,我們自己用西洋文字寫批評的時候,常感覺到缺乏人化的成語。但是,這兩個負面的論證也許太空泛了。我們要在西洋文評里找出代表的例子,來分析,來指明它們的似是而非,它們的貌同心異,算不得人化。我們把例子分為三類,由淺入深,逐類辨析。

第一類像西塞羅的議論。西塞羅云:「美有二種:嬌麗者,美女也;莊嚴者,男美也。」這當然算不得人化:因為西塞羅根本是在講人體美,所以他下文說鬚眉丈夫,總得保持莊嚴本色,切勿軟綿綿,懶洋洋,衣冠言動,像個不男不女的戲子。他只說男女剛柔各有其美,並非說文章可分為陰柔陽剛。我們若講美學思想史,西塞羅的分類極為重要,因為人體美屬於美學範圍;我們若講文學批評,此說全不相干。我們當然可把此說推演到文藝上面,但是我們要注意,西寨羅自己並沒有推演。一切西洋談藝著作里泛論美有剛柔男女性的說法,都算不上人化。

第二類西洋普通「文如其人」的理論,像畢豐所謂「學問材料皆身外物,惟文則本諸其人」,歌德所謂「文章乃作者內心真正的印象」,叔本華所謂「文章乃心靈的面貌」,跟我們此地所講人化,絕然是兩回事。第一,「文如其人」並非「文如人」;「文章乃心靈的面貌」並非人化文評的主張認為文章自身有它的面貌。第二,他們所謂人,是指人格人品,不過《文中子?事君篇》「文士之行可見」一節的意見,並不指人身。顧爾蒙唯物化的論文,認為文章是生理作用的產物,健康、飲食、居住以及其他生命機能都影響到文章,這也不是人化或生命化。顧爾蒙只想以作者的生理來解釋作者的文筆,生理是文筆外面或背面的東西,而我們的文評直接認為文筆自身就有氣骨神脈種種生命機能和構造。一切西洋談藝著作里文如其人或因文觀人的說法,都絕對不是人化。

第三類是西洋文評里近似人化而程度上未達的理論。在文藝思想里,像在宇宙里,一字的差分最難跨越。譬如有關,我們可破;有牆,我們可跨;只有包裹著神明意識的一層皮囊,我們跳不出,在一絲半米上,見了高低好醜。此類例子,不比前兩類,在西洋文評里,不易找見。我們揀最親切有味的來說。郎吉納斯云:「文須如人體,不得有腫脹」,又云:「文如人體,非一肢一節之為美,而體格停勻之為美」,昆鐵靈云:

「人身體康強,血脈足,運動多,筋骨牢固,所以為健丈夫,亦即所以為美丈夫,若專事塗飾,作婦人態,適見其丑,於文亦然」,又云:「文章雕飾,必有丈夫氣,勿為女子佻冶態,」又云:「文章矯揉做作之弊,曰腫脹,曰水盅,曰肉感」,又云:「文章寧可粗硬,不可有女氣而軟弱。」維威斯的議論要算西洋文評里頂精闢的人化說了,他說:「文章者,心靈以及全人之影象也。人品本諸身與心;文品本諸文字及意義。文字有音與形,故文章有體格。字句精鍊,音節弘亮,結構充實,則文之體高而大。文字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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