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四)評袁枚詩論(1)

(袁枚)《隨園詩話》卷八言:「滄浪借禪喻詩,不過詩中一格。宜作近體短章,半吞半吐,以求神韻。若作七古長篇、五言百韻,即以禪喻,自當天魔獻舞,花雨彌空,造八萬四千寶塔不為多,豈作小神通哉。」《補遺》卷三引梅沖《詩佛歌》仿此。《補遺》卷一言:「阮亭好以禪悟比詩,余駁之曰:毛詩三百篇,豈非絕調。不知爾時,禪在何處,佛在何方。」按前之說淺嘗妄測,後之說強詞奪理。天魔之舞、天花之墜,亦須悟後方證此境。已得根本清凈靜慮,為所依止,作意思惟;由定地所起作意,了知於意,了知於法,修輕舉、柔軟、空界等十二想,如是如是,修治其心,有時有分,發生修果五神通等。此聖神通也,非聖神通,猶如幻化,唯可觀見,不堪實用。參觀《瑜伽師地論》卷三十三①。《五燈會元》卷三龐居士偈曰②:「心通法亦通,十八斷行蹤。

但自心無礙,何愁神不通。」蓋靜心照物,宿命記持,種種分別,皆隨定力;悟心得道,既入佛位,萬行莊嚴,如大摩尼珠具十種性,若純取事相變幻,認為神通,有違真趣,能障般若。參觀《宗鏡錄》卷十五③。以「天花天魔」取詩,則元相之稱杜詩「鋪張排比」。正遺山《論詩絕句》所謂:「少陵自有連城璧,爭奈微之識珷玞」者也④。子才識趣,無乃類是。滄浪才力甚短,自有側重近體之病;故《詩法》篇謂⑤:「律難於古,絕難於律。」《詩辨》篇論詩九品,其五曰「長」,亦未必指篇幅之長而言;然長篇不盡神韻,非不須神韻,是則所謂「難」者,篇幅愈短,愈無迴旋補救餘地,不容毫釐失耳。按蔣心餘好友張瘦銅商言《竹葉廠文集》卷九《題王阮亭禪悅圖》第一首略雲⑥:

「嚴滄浪論詩,本色本妙悟。大約可小篇,吞吐含情素。」第二首略云:「陶公千載人,吟成菽粟味。菽粟非禪悅,飽便充腸胃。唐賢諷諭尚,冗長詞則費。老杜生天寶,一飯作歔欷。此豈悟所為,可以判品彙。」亦即隨園駁滄浪之旨。(198—199頁)

(《隨園詩話》)卷四復云:「白雲禪師偈云:『蠅愛尋光紙上鑽,不能透處幾多難,忽然撞著來時路,始覺平生被眼瞞。』雪竇禪師作偈曰:『一兔橫身當古路,蒼鷹才見便生擒;後來獵犬無靈性,空向枯椿舊處尋。』二偈雖禪語,頗合作詩之旨。」參觀卷二:「未有不學古人而能為詩者,然而善學者得魚忘簽,不善學者刻舟求劍」云云。

與「羚羊掛角」、「香象渡河」、「舍筏登岸」等宗門比案無以異,分明以禪說詩,何獨於滄浪、漁洋有非難哉。子才不好釋氏,或未讀其書,苟曾一檢《傳燈》兩錄⑦,必多所印可。譬如陶篁村「磨磚作針」語即本《傳燈錄》卷五懷讓禪師「磨磚豈得作鏡,坐禪豈得成佛」之說⑧;白雲之偈即本《傳燈錄》卷九神贊禪師一日見其師在窗下看經⑨,蜂子觸窗紙求出,乃曰:「世界如此廣闊,不肯出,鑽他故紙,驢年去得」;雪竇之偈即本《傳燈錄》卷十七道膺禪師曰⑩:「如好獵狗,只解尋得有蹤跡底;忽遇羚羊掛角,莫道跡,氣亦不識。」子才不知禪,故不知禪即非禪,殊歸一途,亦不自知其非禪而實契合於禪耳。余曩讀《世說新語?文學》篇雲⑾:「客問樂令旨不至者,樂亦不復剖析文句,直以塵尾柄確幾,曰:『至不。』客曰:『至。』樂因又舉塵易曰:『若至者,那得去。』於是客乃悟服」;又云:「殷荊州與遠公論《易》,遠公笑而不答」

⑿;又云:『支道林造《即色論》⒀,示王坦之⒁,坦之都無言。支曰:『默而識之乎。』王曰:『既無文殊⒂,誰能見賞。』」竊怪舉塵無言,機鋒應接,乃唐以後禪宗伎倆,是時達摩尚未東來⒃,何得有是。後見宋劉辰翁批本《世說》,評樂令舉塵條云:「此時諸道人卻未知此。此我輩禪也,在達摩前。」參觀《文海披沙》卷一論「旨」字當作「指」,《郁岡齋筆塵》卷一駁禪機之說⒄。嘆為妙解。未有禪宗,已有禪機,道人如支郎,即不能當下承當,而有待於擬議。《世說?言語》篇劉尹與桓宣武共聽講《禮記》⒅,「桓公時有入心處,便覺咫尺玄門。」《北窗炙輠》卷下載周正夫雲⒆:「淵明詩云:『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忠言。』時達摩未西來,淵明早會禪」云云。子才詰「禪在何處」,誠所見之不廣矣。(201—202頁)

(《隨園詩話》)卷十四云:「嚴冬友常誦厲太鴻《感舊》雲⒇:『朱欄今已朽,何況倚欄人』;可謂情深。余曰:此有所本也。歐陽詹《懷妓》雲(21):『高城不可見,何況城中人』。」按詹此詩,題為《初發太原途中寄所思》,原句曰:『驅馬覺漸遠,回頭長路塵。高城已不見,況復城中人。」明是綿綿思遠道,恨空間之阻隔,與太鴻之撫今追往,悵時光之消逝,大不相侔。東坡《法惠寺橫翠閣》云:「雕欄能得幾時好,不獨憑欄人易老」;苟曰太鴻《湖樓題壁》末二語「有所本」,當舉坡詩也。(213—214頁)

蓋子才立說,每為取快一時,破心奪膽,矯枉過正;英雄欺人,渠亦未必謂安。譬如卷四謂(22):「今人論詩,動言貴厚賤薄。不知宜厚宜薄,惟以妙為主。以兩物論;狐貉貴厚,鮫綃貴薄。以一物論:刀背貴厚,刀鋒貴薄。安見厚者定貴,薄者定賤耶。

古人之詩,少陵似厚,太白似薄,義山似厚,飛卿似薄,俱為名家」(23)云云。《淮南子?齊俗訓》早曰(24):「玉璞不厭厚,角觨不厭薄」(25),子才口角玲瓏,進而就「一物」發策。然詩之厚者,未必妙於薄者,而詩之妙者,必厚於不妙者。如子才所舉「名家」,飛卿自下義山一等;子才亦嘗自言:「少陵長於言情,太白不能」;卷六。

論望溪阮亭(26),謂「一代正宗,才力自薄」;卷二。論荊公又曰:「詩貴溫柔。」卷六。可見貴厚賤薄,渠心亦正同斯理。即就所譬而言,安見詩之非狐貉耶。刀之有背有鋒者,固勝於有鋒而無背者也。賈誼《新書?連語》記陶朱公論璧「側厚則價倍」(27),因曰:「牆薄咫亟壞,繒薄咫亟裂,器薄咫亟毀,酒薄咫亟酸(28)。夫薄而可曠日持久者,殆未有也」云云。詩乃立言不朽之一,正須賈生所謂「曠日持久」耳。(218—219頁)①《瑜伽師地論》:彌勒菩薩五部大論之一,唐玄奘譯,百卷。

②《五燈會元》:宋釋普濟撰,二十卷。

③《宗鏡錄》:佛書,吳越延壽禪師撰,百卷。

④元代詩人元好問(字裕之,號遺山)此詩是指唐元稹(字微之)為杜甫(號少陵野老)撰《墓系銘序》中對杜的評論。

⑤《詩法》:嚴羽《滄浪詩話》中的一篇,共分五篇,還有《詩辭》、《詩體》、《詩評》、《詩證》。

⑥張瘦銅:清文人張塤字商言,號瘦銅,有《竹葉廠文集》三十三卷。

⑦《傳燈錄》:亦名《景德傳燈錄》,宋釋道原撰,三十卷。《建中靖國續燈錄》,宋釋惟白撰,三十卷,是續道原之作,所以稱《傳燈》兩錄。

⑧陶篁村:清陶元藻號。有《全浙詩話》五十四卷。懷讓:第三十三祖慧能大師法嗣南嶽禪師,本姓杜。居衡山般若寺。《傳燈錄》卷五:有沙門道一坐禪,「師問:

『大德坐禪圖什麼?』一曰:『圖作佛。』師乃取一磚於彼庵前石上磨。一曰:『師作什麼?』師曰:『磨作鏡。』一曰:『磨磚豈得成鏡邪?』師曰:『坐禪豈得作佛邪?』」

⑨神贊:懷讓禪師第三世法嗣福川古靈禪師,居大中寺。《傳燈錄》卷九:「其師又一日在窗下看經,蜂子投窗紙求出,師睹之曰:『世界如此廣闊,不肯出,鑽他故紙,驢年去!』」這是神贊受業後遇百丈和尚開悟後的話。

⑩道膺:青原五世,洪州雲居禪師,本姓王。《傳燈錄》卷十七:「問:『遊子歸家時如何?』師曰:『且喜歸來。』曰:『將何奉獻?』師曰:『朝打三千,暮打八百。』師謂眾曰:『如好獵狗,只解尋得有蹤跡底,忽遇羚羊掛角時,如何?』師曰:『六六三十六。』又曰:『會么僧?』曰:『不會。』師曰:『不見道,無縱跡。』」

⑾《世說新語》:南北朝宋劉義慶撰,三卷,三十六篇,《文學》是其中篇名。

⑿殷荊州:晉殷仲堪,嘗督荊州軍事。遠公:沙門釋惠遠,本姓賈。

⒀《即色論》:晉釋支遁(字道林)撰。

⒁王坦之:晉中郎將,字文度。

⒂文殊:天竺人,即文殊師利,佛菩薩名,侍佛左右,深通佛法。

⒃達摩:天竺人,即菩薩達摩,梁時入華,在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為在華禪宗初祖。

⒄《文海披沙》:明謝肇淛撰,八卷。《郁岡齋筆塵》:明王肯堂撰,四卷。

⒅劉尹:晉劉惔,字真長,嘗任丹陽尹。桓宣武:晉征西將軍桓溫,字元子,謚宣武侯。《禮記》:漢戴聖記,亦稱《小戴記》。

⒆《北窗炙輠》:宋施德操(字彥執)撰,二卷。

⒇嚴冬友:清嚴長明字,又字道甫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