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四)論學人之詩(1)

同光以前,最好以學入詩者,惟翁覃溪①;隨園《論詩絕句》已有夫己氏「抄書作詩」之嘲②。而覃溪當時強附學人,後世蒙譏「學究」。參觀《越縵堂日記》同洽二年正月二十四日③。以詅痴符、買驢券之體④,誇於世曰:「此學人之詩」;竊恐就詩而論,若人固不得為詩人,據詩以求,亦未可遽信為學人。萚石、覃溪⑤,先鑒勿遠。顏黃門《家訓?文章》篇曰⑥:「但成學士,自足為人。必乏天才,勿強命筆。」人之小有詞翰,略窺學問,春華則艷慚庶子,秋實又茂謝家丞;譬之童牛角馬,兩無所歸,卮言日出,別標名目。《晚晴簃詩匯?序》論清詩第二事曰⑦:「餚核墳典,粉澤蒼凡。

證經補史,詩道彌尊。」此又囿於漢學家見地。必考證尊於詞章,而後能使詞章體尊。

王仲任《論衡?超奇》⑧篇說「儒生」、「通人」、「文人」、「鴻儒」之別,而論定之曰:「儒生過俗人,通人勝儒生,文人逾通人,鴻儒超文人。」所謂「鴻儒」者,能「精思著文,連結篇章。」又《佚文》篇曰:「論發胸臆,文成手中,非說經藝人所能為」;又《書解》篇曰:「著作者為文儒,說經者為世儒。世儒業易為,文儒業卓絕。」

是則著書撰文之士,尊於經生學人多矣。如漢人緒論,為漢學者不應不知。東漢而後,舉士大率「孝廉」「秀才」二途;秀才策文藝,孝廉策經學,晉宋積重秀才。《南齊書》卷三十九《劉獻、陸澄列傳》言此甚明⑨。故澄號當世碩儒,以讀《易經》不解,撰《宋書》不成,王儉遂有「書廚」之誚⑩。北朝崇質輕文,經學盛於南朝。而《北齊書》卷四十四《儒林傳》⑾載劉晝自恨不學屬文,作《六合賦》,自謂絕倫,吟諷不輟,乃嘆曰:「儒者勞而少功,見於斯矣。我讀儒書二十餘年,而答策不第。始學為文,便得如是。」又載馬敬德研求《左傳》,生徒甚眾,將舉為孝廉,固辭不就,詣州求舉秀才;秀才例取文士,州將以其純儒,無意推薦。可見學人之望為文人而不可得。(178—179頁)①翁覃溪:清翁方綱字,有《復初齋文集》三十五卷,《詩集》七十卷。

②隨園:清袁枚有隨園。他在《論詩絕句》里稱「夫己氏」,即某甲,指翁方綱,稱他把「抄書當作詩」。

③《越縵堂日記》:五十一冊,清李慈銘撰。

④詅痴符:指無才學而自誇出醜的。見《顏氏家訓?文章》。買驢券:「博士買驢,書券三紙,未有驢字。」見《顏氏家訓?勉學》。

⑤萚石:清錢載號,有《萚石齋文集》二十五卷,《詩集》五十卷。

⑥顏黃門:北齊顏之推官黃門侍郎,有《順氏家訓》二十卷。

⑦《晚晴簃詩匯》:二百卷,徐世昌輯。

⑧王仲任:後漢王充字,有《論衡》八十五篇。

⑨《南齊書》:五十九卷,梁蕭子顯撰。

⑩書廚:王儉譏陳澄為書廚,見《南齊書?陸澄傳》。

⑾《北齊書》:五十卷,唐李百葯撰。

這一則從翁方綱講起,講到詩歌與學術不同。袁枚論詩講性靈,批評翁方綱以抄書當作詩。當時翁方綱提倡「學人之詩」,所以被譏為「學究」。詩歌與學術不同,這點顏之推在《顏氏家訓》里已經講了,講學術的可以成為學士,即學者。不必勉強做詩。

倘沒有才華,就做不好詩,缺少學問,就成不了學者。楊雄在《太玄經》三《更》中說:

「童牛角馬」,好比像牛則無角,像馬則有角,都不像,「兩無所歸」了。《晚晴簃詩匯?序》里講:排列三墳五典的典籍,用作的《蒼頡》《凡將》篇的古小學書,即要證經補史來作詩,認為詩道更受人尊重。這是受到漢學家的局限,認為考證學比詞章尊貴,所以要把考證學運用到詩歌創作中去。錢先生認為這種看法是不對的。因此引王充《論衡》中的說法,把讀經的稱為儒生,創作文章的稱為鴻儒,認為創作文章的人勝過儒生。

漢朝以後,研究經書的考孝廉,創作文藝的考秀才,晉宋時看重秀才。又舉陸澄、劉晝、馬敬德三例,說明學人望為文人而不可得,即文人會創作文藝,勝過儒生。

這裡談到翁方綱,提倡「舉人之詩」,即「肌理說」。他在《詩法論》里說:「法之立也,有立乎其先立乎其中者,此法之正本探源也。有立乎其節目,立乎其肌理界縫者,此法之窮形盡變也。」「夫惟法之立本者,不自我始之,則先河後海,或源或委,必求諸古人也。夫惟法之盡變者,大而始終條理,細而一字之虛實單雙,一音之低昂尺黍,其前後接筍乘承轉換開合正變,必求諸古人也。」(《復初齋文集》八)他講法,有正本探源之法,是立本的,有先河後海,這個本指什麼,如「詩言志」,「詩緣情」,這就是立本,是求之古人。有窮形盡變之法,講大面始終條理,細而用字論音到承接轉換,那怎樣窮形盡變呢?根據不同的言志緣情,作出窮形盡變來,因為各人的情態不同,所以表達不同情態的文辭也不同,這就需要窮形盡變了。這樣,「肌理說」有兩種理,一是立本的理,即求情理,這是救神韻派詩的空虛;二是條理的理,即窮形盡變的理,糾正格調派的模仿。但「學人之詩」,還是受當時考證學的影響,以金石考訂為詩,這又走入歧途。他的立本,不是以表達情理為本,以金石考證為本,他的窮形盡變,不是講表達不同的情理,講表達不同的金石考訂之學,成了學人的韻語,不成為詩人的詩了。

(2)

夫以萚石之學①,為學人則不足,而以為學人之詩,則綽有餘裕。此中關捩,煞耐尋味。鍾記室《詩品?序》雲②:「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書抄,拘攣補衲,蠹文已甚。雖謝天才,且表學問。」學人之詩,作俑始此。杜少陵自道詩學曰:「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③;信斯言也,則分其腹笥,足了當世數學人。山谷亦稱杜詩「無字無來歷」④。然自唐迄今,有敢以「學人之詩」題目《草堂》一集者乎⑤。同光而還,所謂「學人之詩」,風格都步趨昌黎⑥;顧昌黎掉文而不掉書袋,雖有奇字硬語,初非以僻典隱事驕人。其《答李翊書》曰:「非三代兩漢之書不觀」,學而自畫,已異於博覽方聞。《進學解》曰:「口不絕吟於六藝之文,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貪多務得,細大不捐」;又一若河漢無涯涘,足以為學人者。然讀《答侯繼書》,則昌黎用意自曉。《書》曰:「僕少好學問,自五經之外,百氏之書,未有聞而不求,得而不觀者。然所志惟在其意義,至禮樂之名數,陰陽土地星辰方葯之書,未嘗一得門戶」云云,則亦如孔明之「僅觀大略」⑦,淵明之「不求甚解」⑧。舍名數而求意義,又顯與戴東原《答是仲明書》背道以趨⑨,蓋詩人之學而已。故得殷侑《公羊傳注》,答書至云:「每逢學士真儒,愧生顏變,不復自比於人。」昌黎不自居學人,即此可證。唐後首學昌黎詩,升堂窺奧者,乃歐陽永叔,永叔固即劉原父所譏為「歐九不讀書」者⑩。閻百詩《困學紀聞箋》卷二十謂⑾:「蓋代文人無過歐公,而學殖之陋,亦無過公」;傅青主以百詩為附和原父⑿。要之歐公不得為學人也。清人號能學昌黎者,前則錢萚石,後則程春海、鄭子尹,而朱竹君不與焉⒀。萚石實非學人,詩佳處亦都在放筆直干,非以襞襀奧衍開生面。程鄭皆經儒博識,然按兩家遺集,挽硬碟空,鰲呿鯨掣,悟無本「膽大過身」之旨⒁,得昌黎以文為詩之傳,堪與宋之王廣陵鼎足而三⒂;妙能赤手白戰,不借五七字為註疏考據尾閭之洩也。(177—178頁)①萚石:清錢載字,有《萚石齋詩集》五十卷。

②鍾記室:梁鍾嶸,為晉安王記室,有《詩品》三卷。

③杜少陵:唐杜甫,自稱少陵野老。《奉贈韋左丞丈》中有「讀書」兩句。

④山谷:宋黃庭堅,自號山谷道人,他說:「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見《簽洪駒父書》。

⑤《草堂》:杜甫到成都,建有草堂。《草堂》一集,指《杜少陵集》。

⑥昌黎:唐韓愈,自稱「昌黎韓愈」。有《韓昌黎集》。

⑦僅觀大略:《三國志?諸葛亮傳》注引《魏略》:「亮獨觀其大略。」

⑧不求甚解:晉陶淵明《五柳先生傳》:「好讀書,不求甚解。」

⑨戴東原:清戴震字。他的《與是仲明論學書》:「由字以通其詞,由詞以通其道,必有漸。」「則知一字之義,當貫群經本六書然後為定。」

⑩歐陽永叔:宋歐陽修字,有《文忠集》一百五十三卷。劉原父:宋劉敞字,有《公是集》五十四卷。

⑾閻百詩:清閻若璩字。

⑿傅青主:清傅山字,有《霜紅龕集》四十卷。

⒀程春海:清程恩澤字,有《程侍郎遺集》十卷。鄭子尹:清鄭珍字,有《巢經巢詩抄》九卷。朱竹君:清朱筠字,有《笥河文集》十二卷。

⒁無本:唐賈鳥為僧時名無本,有《長江集》十卷。

⒂宋廣陵:宋王令,廣陵人,有《廣陵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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