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九)竟陵派詩論

鍾譚論詩皆主「靈」字,實與滄浪、漁洋之主張貌異心同①。《隱秀軒文》往集《與高孩之觀察書》曰②:「詩至於厚,無餘事矣。然從古未有無靈心而能為詩者。厚出於靈,而靈者不能即厚。古人詩有以平而厚者,以險而厚者,非不靈也,厚之極,靈不足以言之也。然必保此靈心,方可讀書養氣,以求其厚」云云。參觀譚友夏《自題簡遠堂詩》雲③:「詩文之道,朴者無味,靈者有痕。予進而求諸靈異者十年,退而求諸朴者七八年」;又《與舍弟五人書》引蔡敬夫稱其「筆慧人朴,心靈性厚」云云。議論甚佳。即滄浪所謂「別才非學,而必學以極其至也。」亦即桴亭所謂「承艾添膏,以養火種」也④。以「厚」為詩學,以「靈」為詩心,賢於漁洋之徒言妙悟,以空為靈矣。

范仲闇曾選《鍾李合刻》⑤,周氏《尺牘新鈔》卷七載范《與友人書》雲⑥:「伯敬好裁,而下筆不簡,緣胸中不厚耳。內薄則外窘,故言裁不如言養。」按伯敬《詩歸》評語反覆於「厚」字⑦,《與高孩之書》又言「養以致厚」,而自運乃貧薄寒乞,此正伯敬所謂「知而未蹈,期而未至,望而未見」者也。仲闇之譏,伯敬固早得失寸心知矣。

《鈍吟雜錄》卷三曰⑧:「杜陵云:『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近日鍾譚之藥石也。

元微之云:『憐渠直道當時語,不著心源傍古人』;王李之藥石也。⑨」又曰:「鍾伯敬創革弘正嘉隆之體,自以為得真性情也。人皆病其不學。余以為此君天資太俗,雖學亦無益,所謂性情,乃鄙夫鄙婦市井猥媟之談耳,君子之性情不如此也。」按「鄙夫鄙婦」一語,或可譏公安派所言性靈,於竟陵殊不切當。必有靈心,然後可以讀書,此伯敬所自言;與鈍吟所以譏呵伯敬者,正復相同。此又予所謂鍾譚才苦學不能副識之證也。

《雜錄》卷五謂王李詩法本於滄浪⑩。鈍吟不知鍾譚詩法,正亦滄浪之流裔別子。伯敬《感歸詩》第十首自注云:「譚友夏謂余以聰明妨禪,語多影響。」《文?往集?答尹孔昭》云:「兄怪我文字大有機鋒。我輩文字到極無煙火處,便是機鋒。」譚友夏《奏記蔡清憲》亦有「以詩作佛」之論。詩禪心法,分明道破。其評選《詩歸》,每不深而強視為深,可解而故說為不可解,皆以詩句作禪家接引話頭參也。納蘭容若《淥水亭雜識》卷四稱伯敬「妙解《楞嚴》⑾,知有根性,在錢蒙叟上⑿。」余竊以為談藝者之於禪學,猶如先王之於仁義,可以一宿蘧廬,未宜久戀桑下。伯敬引彼合此,看朱成碧。

禪亦生縛,忘維摩之誡⒀;學不知止,昧荀子之言⒁。於是鸚鵡喚人,盡為啞子吃蜜。

語本《續傳燈錄》卷十八慈受禪師答僧問⒂。其病痛在此。至以禪說詩,則與滄浪、漁洋,正復相視莫逆。漁洋《古夫於亭雜錄》卷五雲⒃:「鍾退谷《史懷》多獨得之見⒄。

其評左氏,亦多可喜。《詩歸》議論尤多造微,正嫌其細碎耳。至表章陳昂、陳治安兩人詩,尤有特識。」漁洋師友如牧齋、竹垞⒅,裁別明詩,皆矢口切齒,發聲征色,以詬竟陵。漁洋非別有會心,豈敢毅然作爾許語乎。《何義門集》卷六《復董訥夫》雲⒆:

「新城《三昧集》乃鍾譚之唾餘⒇。」楊聖遺《雪橋詩話》續集卷三記焦袁熹斥新城神韻之說(21),謂「毒比竟陵更甚」。皆不被眼謾者。世人僅知漁洋作詩,為「清秀李於鱗」(22),吳喬《答萬季野詩問》中語,趙執信《談龍錄》引之(23)。不知漁洋說詩,乃蘊借鍾伯敬也。(103—105頁)①鍾譚:明鍾惺、譚元春。滄浪:宋嚴羽,號滄浪逋客。漁洋:清王士禛,別號漁洋山人。

②《隱秀軒集》:分天地玄黃……等集,鍾惺撰。

③譚友夏:明譚元春字,有《譚友夏合集》二十一卷。

④桴亭:清陸世儀號,有《思辯錄輯要》三十五卷。

⑤范仲闇:清範文光字,號兩石,嘗為鍾惺、李夢陽合刻。

⑥周氏:清周亮工輯《尺牘新抄》十二卷。

⑦《詩歸》:五十一卷,明鍾惺、譚元春合編,分《古詩歸》,十五卷,《唐詩歸》三十六卷。

⑧《鈍吟雜錄》:十卷,清馮班撰。

⑨王李:明王世貞、李攀龍。

⑩滄浪:宋嚴羽號滄浪逋客。

⑾納蘭容若:清納蘭性德字,有《淥水亭雜識》四卷。《楞嚴》:佛經名,十卷,唐天竺沙門般刺密諦主譯。

⑿錢蒙叟:清錢謙益號,亦號牧齋。

⒀維摩:即維摩詰,佛名。《維摩詰經?觀眾生品》,稱天女散花,花至諸菩薩即皆墮落,花至大弟子即著不墮,證俗習未凈,禪亦生縛。⒁《荀子?勸學》:「學惡乎始?惡乎終?曰:其數(術)則始平誦經,終平讀禮。」即學止於讀禮。

⒂《續傳燈錄》:即《建中靖國續傳燈錄》,宋釋惟白撰,三十卷。因作者意在續道原所撰之《景德傳燈錄》,故稱《續傳燈錄》。

⒃《古夫於亭雜錄》:六卷,王士禛撰。

⒄鍾退谷:鍾惺號,有《史懷》十七卷。

⒅竹垞:清朱彝尊字,有《明詩綜》一百卷。

⒆《何義門集》:十二卷,清何焯撰。

⒇新城:清王士禛,新城人。有《唐賢三昧集》三卷。(21)楊聖遺:晚近楊鍾羲字,有《雪橋詩話》十二卷,二集八卷,三集十二卷,余集八卷。焦袁熹:清作家,字廣期。

(22)李於鱗:明李攀龍字。吳喬《答萬季野詩問》:一卷,清吳喬撰。

(23)趙執信:清人,有《談龍錄》一卷。

這一則講明鍾惺、譚元春的竟陵派詩論。竟陵派詩論皆主「靈」字,如譚元春《詩歸序》:「有教春者曰:公等所為,創調也,夫變化盡在古矣。其言似可聽。但察其變化,特世所傳《文選》《詩刪》之類,鍾嶸、嚴滄浪之語,瑟瑟然務自雕飾而不暇求於靈迥朴潤。抑其心目中,別有宿物,而與其所謂靈迥朴潤者,不能相關相對歟?夫真有性靈之言,常浮於紙上,決不與眾言伍。而自出眼光之人,專其力,壹其思,以達於古人;覺古人亦有炯炯雙眸從紙上還矚人,想亦非苟然而已。」這裡講當時的所謂「變化盡在古矣」,講的「變化」,指鍾嶸嚴滄浪之語。鍾嶸在《詩品序》里說:「至於吟詠情性,亦何貴於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風』,亦惟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渠出經史。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這是說寫詩只寫所見景物,不貴用事,不用經史中故實,這裡講寫景詩是對的,但要在寫景中表達深層的思想感情,反映複雜的生活感受,要在很短的詩句中表達豐富的內容,這樣說就不夠了。在這裡,竟陵派當在批評公安派三袁袁宏道、袁宗道、袁中道這派詩,寫即目所見,不講用事,不講表達深層的情思,以鄙俚輕率為趨新,這是改變明代前後七子摹擬漢魏盛唐的做法,但這種變並不正確。這裡又講嚴滄浪,指《滄浪詩話?詩辨》說:「漢魏晉與盛唐之詩,則第一義也。」明代前後七子聽了嚴滄浪的話,作詩摹仿漢魏晉與盛唐之詩,也不行。竟陵派要糾正這兩種缺點,所以提出「靈迥朴潤」,「真有性靈之言」,「自出眼光」,這是糾正明代前後七子的摹仿說的。

譚元春在《詩歸序》里又說:「人咸以其所愛之格,所便之調,所易就之字句,得其滯者、熟者、木者、陋者,曰我學之古人,自以為理長味深,而傳習之久,反指為大家,為正務。……夫滯、熟、木、陋,古人以此數者,收渾沌之氣;今人以此數者,喪精神之原。古人不廢此數者,為藏神奇藏靈幻之區;今人專藉此數者,為仇神奇仇靈幻之物。」這裡講有真性靈的話,自出眼光,與人云亦云的話不同。這些話可以保留在滯熟木陋的話里,用來藏神奇靈幻的話。今人沒有真性靈的話,不能自出眼光,那他的滯熟木陋的話,沒有藏神奇靈幻的話,就全無可取了。

鍾惺《與高孩之書》里又提出「厚」字:「向捧讀回示,辱論以惺所評《詩歸》,反覆於『厚』之一字,而下筆多有未厚者。此洞見深中之言,然而有說。夫所謂反覆於『厚』之一字者,心知詩中實有此境也。其下筆未能如此者,則所謂知而未蹈,期而未至,望而未之見也。何以言之?詩至於厚,而無餘事矣。然從古未有無靈心而能為詩者。

厚出於靈,而靈者不即能厚。弟嘗謂古人詩有兩派難入手處:有如元氣大化,聲臭已絕,此以平而厚者也。《古詩十九首》、蘇李是也。有如高岩峻壑,岸壁無階,此以險而厚者也,漢郊祀鐃歌、魏武帝樂府是也。非不靈也,厚之極,靈不足以言之也。然必保此靈心,方可讀書養氣以求其厚。」這裡談到「厚出於靈」。厚指什麼呢?譚元春《與舍弟五人書》:「舟中無事,間發其(蔡公)回陳志寰先生與伯敬二書,說我人愈朴,性愈厚,是進德之驗。又說我筆慧而人朴,心靈而性厚。不知公從何處窺我如此也。」那末厚指為人厚道,誠樸,厚與進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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