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論白居易詩

香山才情,照映古今,然詞沓意盡,調俗氣靡,於詩家遠微深厚之境,有間未達。

其寫懷學淵明之閑適,則一高玄,按香山《題潯陽樓》稱淵明曰:「文思高玄」。一瑣直,形而見絀矣。其寫實比少陵之真質,則一沈摯,一鋪張,況而自下矣。故余嘗謂:

香山作詩,欲使老嫗都解,而每似老嫗作詩,欲使香山都解;蓋使老嫗解,必語意淺易,而老嫗使解,必詞氣煩絮。淺易可也,煩絮不可也。按《復堂日記補錄》光緒二年八月二十二日雲①:「閱樂天詩,老嫗解,我不解」;則語尤峻矣。西人好之,當是樂其淺近易解,凡近易譯,足以自便耳。(195頁)①《復堂日記》:八卷,清譚獻撰。

這一則論白居易詩。白居易晚號香山居士,故稱香山。白居易《與元九書》:「今仆之詩,人所愛者,悉不過雜律詩與《長恨歌》已下耳。時之所重,仆之所輕。至於諷諭者,意激而言質,閑適者,思淡而詞迂,以質合迂,宜人之不愛也。」錢先生稱「香山才情,昭映古今」,就指他的雜律詩及《長恨歌》《琵琶行》等詩。也指出他的詩有不足處,如他有的樂府詩,他在《新樂府序》里說:「繫於意,不繫於文。首句標其目,卒章顯其志,詩三百之義也。其辭質而徑,欲見之者易喻也;其言直而切,欲聞之者深誡也。……」詩是文學,只求達意不求文,不夠正確。詩要求卒章顯其志,對「詩家遠微深厚之境,有間未達」了。他有的詩不免「詞沓意盡,調俗氣靡」。蘇軾《祭柳子玉文》稱為「元輕白俗」。錢先生把他學陶淵明的詩,與陶詩比,一高玄,一瑣直。如白居易《效陶潛體詩十六首》,舉第四首看:

朝飲一杯酒,冥心合元化。兀然無所思,日高尚閑卧。暮讀一卷書,會意如嘉話。

欣然有所遇,夜深猶獨坐。又得琴上趣,安弦有餘暇。復多詩中狂,下筆不能罷。唯茲三四事,持用度晝夜。所以陰雨中,經旬不出舍。始悟獨往人,心安時亦過。

這首詩寫他退居渭上,過著飲酒、讀書、彈琴、作詩的閑適生活,即所謂「瑣直」。

再看陶淵明《飲酒二十首》的第四首:《談藝錄》讀本 (七)評李賀詩及學李賀詩 長吉穿幽入仄①,慘淡經營,都在修辭設色,舉凡謀篇命意,均落第二義。故李賓之《懷麓堂詩話》謂其「有山節藻梲,而無梁棟」。②雖以黎二樵之竺好③,而評點《昌谷集》,亦謂其「於章法不大理會」。喬鶴儕《蘿藦亭札記》④卷四至斥昌谷「餖飣成文,其篇題宜著議論者,即無一句可采,才當在溫岐之下⑤。溫猶能以意馭文藻,昌谷不能」。與李、黎二家所見實同。余嘗謂長吉文心,如短視人之目力,近則細察秋毫,遠則大不能睹輿薪;故忽起忽結,忽轉忽斷,復出傍生,爽肌戛魄之境,酸心刺骨之字,如明珠錯落。與《離騷》之連犿荒幻⑥,而情意貫注、神氣籠罩者,固不類也。

古來學昌谷者多矣。唐自張太碧《惜花》第一第二首⑦、《游春引》第三首、《古意》、《秋日登岳陽樓晴望》、《鴻溝行》、《美人梳頭歌》,已濡染厥體。按張碧自序詩云「嘗讀李長吉集,春拆紅翠,霹開蟄戶,奇峭不可攻。及覽李太白詞,天與俱高,青且無際。觀長吉之篇,若陟嵩之顛觀諸阜者」云云。然此數篇則學長吉。孟東野有讀張碧集詩⑧,稱為「先生今復生」,則碧之年輩,不在長吉後。學長吉者,當以斯人為最早矣。同時庄南傑《樂府》五首,稍後則韋楚老《祖龍行》、《江上蚊子歌》、亦稱殆庶。

按胡元瑞《詩藪》內編卷三謂韋楚老《祖龍行》⑨,雄邁奇警,長吉所出。大誤。長吉歿於元和中;茲老長慶時始成進士,至開成猶在。杜牧之有送其自洛陽歸朝詩⑩。皆窠臼未成,語意易曉;詞新而非澀,調急而不險。惟李義山才思綿密,於杜韓無不升堂嗜胾⑾,所作如《燕台》、《河內》、《無愁果有愁》、《射魚》、《燒香》等篇,亦步昌谷後塵。按溫飛卿樂府,出入太白、昌谷兩家,詭麗惝怳。然義山奧澀,更似昌谷。

宋自蕭貫之《宮中曉寒歌》⑿,初為祖構。金則有王飛伯,元則有楊鐵崖及其門人⒀,明則徐青藤,皆撏撦割裂,塗澤藻繪。青藤尤雜駁不純⒁,時有東坡鸚哥嬌之嘆⒂。按黃之雋《痦堂集》卷五有《韓孟李三家詩選序》⒃,自言以謝皋羽、楊鐵崖、徐青藤詩⒄,抄附三家之後,所以由源竟委。黃氏能以東野與退之、昌谷齊稱,可謂具眼。然謝、楊、徐三人,實不關韓、孟事,只可配饗昌谷耳。黃氏於昌谷用力甚深,集中卷二十一《雜著》論昌谷有七言律,尤為創論;又考定昌谷賦《高軒過》,當在十九歲、二十歲之間,陳本禮《協律鉤元》即取其說⒅。惟謝皋羽《晞髮集》能立意而不為詞奪,文理相宣,唱嘆不盡。皋羽亡國孤臣,忠愛之忱,洋溢篇什;長吉苟真有世道人心之感,亦豈能盡以詞自掩哉。試以長吉《鴻門宴》,較之宋劉翰《鴻門宴》、皋羽《鴻門宴》、鐵崖《鴻門會》,則皋羽之作最短,良由意有所歸,無須鋪比詞費也。蓋長吉振衣千仞,遠塵氛而超世網,其心目間離奇俶詭,鮮人間事。所謂千里絕跡,百尺無枝,古人以與太白並舉,良為有以。若偶然諷諭,則又明白曉暢,如《馬詩》二十三絕,借題抒意,寄託顯明。又如《感諷》五首之第一首,寫縣吏誅求,朴老生動,真少陵《三吏》之遺⒆,豈如姚氏所謂「聞之不審」者乎。李仁卿《古今黈?補遺》論作詩天才⒇,謂「若必經此境,始能道此語,則其為才也隘矣;如長吉《箜篌引》:『女媧鍊石補天處』云云,長吉豈果親造其處乎。」李氏考據家解作此言,庶幾不致借知人論世之名,為吠聲射影之舉矣。(46—47頁)①長吉:唐李賀字,家於昌谷,有《昌谷集》四卷,外集一卷。

②李賓之:李東陽字,有《懷麓堂詩話》一卷。山節:雕成山形的斗拱。藻梲(zhuó啄):畫著水草的短柱。

③黎二樵:清人,有批點《李長吉集》四卷,外集一卷。

④喬鶴儕:清喬松年字,有《蘿藦亭札記》八卷。

⑤溫岐:唐溫庭筠,原名岐,字飛卿,有《溫飛卿集箋注》九卷。

⑥連犿(huān歡):宛轉貌。

⑦張太碧:唐張碧字,唐詩人。

⑧孟東野:孟郊字,唐詩人。

⑨胡元瑞:明胡應麟字,有《詩藪》十八卷。

⑩杜牧之:唐杜牧字,有《樊川文集》二十卷。

⑾李義山:唐李商隱字,有《李義山詩集》三卷。杜韓:杜甫、韓愈。

⑿蕭貫之:蕭貫字,宋詩人。

⒀楊鐵崖:楊維楨,字廉夫,號鐵崖,有《東維子集》三十卷,《鐵崖古樂府》十卷。

⒁徐青藤:徐渭,字文長,號青藤,有《徐文長集》三十卷。⒂東坡鸚哥嬌:蘇軾《仇池筆記?李十八草書》:「劉十五(攽)論李十八(公擇)草書,謂之鸚哥嬌。」

評論草書與楷書行書夾雜,猶鸚哥的學人話,不過數句,仍雜鳥語。

⒃黃之雋:號痦堂,清人,有《痦堂集》六十一卷。韓孟李:韓愈、孟郊、李賀。

⒄謝皋羽:元謝翱字,有《晞髮集》十卷。

⒅陳本禮:有《協律鉤元》四卷。

⒆少陵《三吏》:杜甫《石壕吏》《新安吏》《潼關吏》。

⒇李仁卿:元李治字,有《敬齋古今黈》八卷。

這一則論李賀詩,認為李賀的苦心創作,專在修辭設色上用力,不考究命意謀篇。

像屋子,在斗栱短柱上雕刻繪畫,不注意講究棟樑。李東陽說它沒有棟樑,那短柱斗栱就沒有地方安放,屋子就建不起來,說得過分了。應該說不講究棟樑。黎二樵認為李賀文章對章法不大理會,是對的。喬鶴儕認為李賀文章的議論不行。錢先生指出:李賀詩的文心,像近視眼的視力,近則明察秋毫,即指修辭設色,有驚心動魄、爽肌刺骨的力量。遠則不見輿薪,指命意謀篇不能做到情意貫注。對李賀詩怎樣像近視眼,見下舉例。

錢先生又講到學習李賀詩的作者,如張碧《惜花三首》的第一首:「千枝萬枝占春開,彤霞著地紅成堆。一窖閉愁驅不去,殷勤對爾酌金杯。」第二首:「老鴉拍翼盤空疾,準擬浮生如瞬息。阿母蟠桃香未齊,漢皇骨葬秋山碧。」這兩首詩就修辭設色說,把落花比作「彤霞著地」,稱「閑愁」為「一窖」。從惜花想到桃花落,從桃花落想到結桃子,但花落還沒有結成桃子,從人間想到天上,所以說「阿母蟠桃香未齊」,即還沒有結成蟠桃。吃了天上王母的蟠桃,可以長生不老。漢武帝求仙,但阿母的蟠桃沒有結成,漢皇帝吃不到蟠桃死了,骨葬秋山化碧。這是奇思幻想。這種修辭設色和奇思幻想就是從李賀詩中學來的。再像《游春引》第三首:「千條碧綠輕拖水,金毛泣怕春江死。萬匯俱含造化恩,見我春工無私理。」

「千條碧綠」當指柳絲,「金毛」不知指什麼了,這裡更見出用詞的怪誕。又《古意》:「鑾輿不碾香塵滅,更殘三十六宮月。手持絝扇獨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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