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五)設想與同感

夫偉長之「思如水流」①,少陵之「憂若山來」②,趙嘏之「愁抵出重疊」③,李頎或李群玉之「愁量海深淺」④,詩家此制,為例繁多。象物宜以擬衷曲,雖情景兼到,而內外仍判。只以山水來就我之性情,非于山水中見其性情;故僅言我心如山水境,而不知山水境亦自有其心,待吾心為映發也。嚴鐵橋《全漢文》卷三十九載劉向《別錄》雲⑤:「人民蚤虱,多則地癢,鑿山鑽石則地痛。」此與《東觀漢記》載馬援上書⑥,論擊山賊,「須除其竹木,譬如嬰兒頭多蟣虱,必剃之盪之」,《論衡?解除篇》謂⑦「民居地上,猶蚤虱賊人肌膚」,皆不過設身處地,懸擬之詞。並非真謂土皮石骨,能知有感。試以劉更生所謂「地痛」,較之孟東野《杏殤》詩所云:「踏地恐土痛,損彼芳樹根。此誠天不知,剪棄我子孫。」彼只設想,此乃同感,境界迥異。要須流連光景,即物見我,如我寓物,體異性通。物我之相未泯,而物我之情已契。相未派,故物仍在我身外,可對而賞觀;情已契,故物如同我衷懷,可與之融會。《論語?雍也》篇孔子論「知者動」,故「樂水」,「仁者靜」,故「樂山」。於遊山玩水之旨,最為直湊單微。仁者知者于山靜水動中,見仁見智,彼此有合,故樂。然山之靜非即仁,水之動非即智,彼此仍分,故可得而樂。外物異體,與吾身心合而仍離,可樂在此,樂不能極亦在此,飲食男女皆然。無假他物,自樂其樂,事理所不許,即回味意淫,亦必心造一外境也。董仲舒《春秋繁露》第七十二《山川頌》雖未引《論語》此節⑧,實即擴充其意;惜理解未深,徒事鋪比,且指在修身礪節,無關賞心樂事。戴逵《山水兩贊》亦乏游目怡神之趣⑨。董相引《詩經》「節彼南山」,《論語》「逝者如斯」,頗可借作申說。

夫山似師尹⑩,水比逝者,物與人之間,有待牽合,境界止於比擬。若樂山樂水,則物中見我,內既通連,無俟外人之捉置一處。按孔子甚有得於水,故舍《論語》所載樂水嘆逝之外,《孟子?離婁章》徐子道孔子語曰:「水哉水哉。」⑾《宗鏡錄》卷十本劉湛「莊子藏山、仲尼臨川語」⑿,說孔子嘆逝水事,頗有佳諦。《子華子?執中》篇曰⒀:「觀流水者,與水俱流,其目運而心逝者歟。」幾微悟妙,真道得此境出者矣。若以死物看作活,靜物看成動,譬之:「山開雲吐氣,風憤浪生花」,梁朱記室《送別不及》詩⒁。「塔勢湧出」⒂,「江流合抱」⒃,「峰能吐月」⒄,「波欲蹴天」⒅,「一水護田以繞綠,兩山排闥而送青⒆」,此類例句,開卷即是。然只是無生者如人忽有生,尚非無情者與人竟有情,乃不動者忽自動,非無感者解同感,此中仍有差異也。

更如「落日飛鳥遠,憂來不可極」,「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此誠情景相發,顧情微景渺,幾乎超越跡象,自是宜詩而不宜畫者。「意俱遲」之「遲」,乃時間中事,本非空間藝術如畫者所易曲達。且「不競」「不極」,詞若缺負未足,而意則充實有餘;猶夫「無極而太極」⒇、「無聲勝有聲」(21),似為有之反,而即有之充類至盡。此尤文字語言之特長,非他藝所可幾及。(53—54頁)①偉長:三國魏徐靬字。徐靬《室思》:「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

②少陵: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終南,山名,故稱「憂若山來」。

③趙嘏:唐詩人,詩:「夕陽樓上山重迭,未抵閑愁一倍多。」

④李群玉(一作李頎)《雨夜雖長官》:「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

⑤嚴鐵橋:清嚴可均字。輯有《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七百四十七卷。劉向:本名更生,漢代作家,撰有《別錄》一卷。

⑥《東觀漢記》:漢劉珍等撰,二十四卷。

⑦《論衡》:漢代哲學家王充撰,三十卷。

⑧《春秋繁露》:漢代儒家董仲舒撰,十七卷。曾任江都相,又稱董相。卷十六《山川頌》:「成其高,無害也。成其大,無虧也。……不清而入,潔清而出,既似善化者。赴千仞之壑石而不疑,既似勇者。物皆因於火,而水獨勝之,既似武者。鹹得之生,失之而死,既似有德者。孔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此之謂也。」

即指修身礪節。

⑨《山贊》:「曰仁奚樂,惟茲此壽。」《水贊》:「水德淡中,泉玄內鏡。」不講欣賞山水。

⑩師尹:《詩經?節南山》:「赫赫師尹,民具爾瞻。」指赫赫有名的周太師尹氏。

⑾徐子:孟子弟子徐辟。

⑿《宗鏡錄》:吳越永明寺延壽禪師撰佛書,一百卷。劉湛:南北朝宋人。《莊子?大宗師》:「藏山於澤」。《論語?子罕》:「子在川上曰: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⒀《子華子》:春秋時人程本撰,十卷。

⒁朱記室:梁人,名字不詳。此詩題為《送別不及贈何殷二記室詩》。

⒂岑參《與高適薛據登慈恩寺浮圖》:「塔勢如湧出」。

⒃杜甫《江村》:「清江一曲抱村流。」

⒄杜甫《月》:「四更山吐月。」

⒅鮑照《登大雷岸與妹書》:「騰波觸天。」

⒆王安石《書湖陰先生壁》:「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

⒇周敦頤《太極圖說》:「無極而太極」。

(21)白居易《琵琶行》:「此時無聲勝有聲」。

這一則主要是論述有性靈的作家與無生命無知覺的山水之間,感情的交流與融合,也就是情與景的關係,作家寫景的問題。無論徐靬的「思如水流」,杜甫的「憂若山來」,趙嘏的「愁抵山重疊」,李群玉的「愁量海深淺」,還只是以水流喻思念之久遠,以高山重疊喻憂愁之深重,以海之深淺量愁之多少,把不易捉摸的、抽象的思念和憂愁之情,加以誇張和形象,用喻中之景,烘托出一種永無窮盡、沉重深遠的藝術境界,這是一種「以山水來就我之性情,非于山水中見其性情」的寫法,所以「僅言我心如山水境」。

劉向《別錄》說的「地癢」、「地痛」,孟郊的「踏地恐土痛」等,是作家「設身處地」之詞:人民居於地上,如蚤虱養於身上,鑿山穿石猶如刺裂己身,所以會有地之痛癢的設想,並不是真的認為「土皮石骨,能知有感」,以己身喻物,雖體異而性通。

因為物與我既然相互依存,沒有泯滅,那麼,「物仍在我身外」,便可面對觀賞;物與我之情已契合,那麼,物就如同我的情懷,可以互相融合。但物與我終究異體,雖能與我心合,終究不是一回事,正如孔子所說:聰明人樂水,愛活動;仁人樂山,愛沉靜。

這說明人的性情與自然山水的關聯與相通,即於物中能看到自我,或知道「山水境亦自有其心」,有待於我的心為之映發,遊山玩水的意義在這裡,作家觸景生情,情景相發的道理也在這裡。

程本說:「觀流水者,與水俱流」,不是說眼睛跟著運動,而是說心在流逝,所以能把「死物看作活,靜物看成動」,如朱記室「山開雲吐氣,風憤浪生花」,是寫無生命之物猶如常人,忽然有了生命,山可開合,雲能吐氣,風竟發怒,浪會生花,使無情者有情,不動者自動,以與有性靈的心互相感發。再如,謝朓《和宋記室省中詩》:

「落日飛鳥遠,憂來不可極。」太陽已經下山了,可是飛鳥不知道疲倦,飛得更遠了,詩人觸景生情,一種寂寞憂鬱之感到了無法言狀的程度。杜甫《江亭》:「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這是詩人目見的江亭之景,陶淵明《歸去來兮辭》:「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他看雲無心出山,鳥倦飛知還,聯想到自己的無心出山,終於倦飛知還了,杜甫更是淡然物外,水流不競,而心也不競,雲不流動,意亦俱遲。謝杜四句皆情景相發,情雖在心,觸景而發。對於畫家來說,只有「落日飛鳥遠」可以入畫,而另外幾句,只能靠文字表達。文字雖說「水流心不競」,「憂來不可極」,講的是「不競」

「不極」,但「心「和「憂」的表達都是充實的。這正如「無極而太極」,從「無極」

產生「太極」,「太極」是天地未分以前的一團元氣,這個元氣是從更早的「無極」來。

如「此時無聲勝有聲」,奏樂時突然停止是「無聲」,「無聲」從「有聲」來,更可體味,所以「勝有聲」,即從「不競」「不極」中體會列「心」和「憂」感受深切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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