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一)李商隱《錦瑟》詩賞析

何屺瞻《義門讀書記?李義山詩集》卷上則曰①:「此悼亡之詩也。首特借素女鼓五十弦之瑟而悲、泰帝禁不可止以發端,言悲思之情,有不可得而止者。次聯則悲其遽化為異物。腹聯又悲其不能復起之九原也。曰思華年,曰追憶,指趣曉然,何事紛紛附會乎。錢飲光亦以為悼亡之詩,與吾意合;庄生句取義於鼓盆也。亡友程湘衡謂此義山自題其侍以開集首者,次聯言作詩之旨趣,中聯又自明其匠巧也。余初亦頗喜其說之新。

然義山詩三卷出於後人掇拾,非自定,則程說固無據也。」義門「初喜」之程氏說,詳著於王東漵《柳南隨筆》卷三②:「何義門以為此義山自題其詩以開集首者。首聯云云,言平時述作,遽以成集。而一言一諾俱足追憶生平也。次聯云云,言集中諸詩,或自傷其出處,或托諷於君親;蓋作詩之旨趣,盡於此也。中聯云云,言清詞麗句,珠輝玉潤,而語多激映,又有根柢,則又自明其匠巧也。末聯云云,言詩之所陳,雖不堪追憶,庶幾後之讀者,知其人而論其世,猶可得其大凡耳。」程說殊有見,義門徒以宋本義山集舊次未必出作者手定,遂舍甜桃而覓醋李。「庄生」句乃用《齊物論》夢蝶事,非用《至樂》鼓盆事,何得謂「取義」悼亡。夢蝶鼓盆固庄生一人之事,然見言夢蝶而斷其意在鼓盆,即在文字獄詩案之「興也」、「箋雲」,亦屬無理取鬧。譬如見言「掩鼻而過」,乃斷其隱指「輸錢以觀」,以二事均屬西施也(市人輸金錢一文見西施事,見《孟子?離婁?西子蒙不潔》章孫奭疏、又《琱玉集?美人》篇③;見言盜金,乃斷其隱指盜嫂,以二事均屬直不疑也④;於義安乎。濠梁之樂、髑髏之嘆,舉凡漆園行事,無不可射覆者,何以獨推知為鼓盆哉。義門笑「紛紛附會」,而不免躬自蹈之。

張孟劬《玉溪生年譜會箋》卷四至雲⑤:「滄海句言李德裕已與珠海同枯,李卒於珠崖也;藍田句言令狐綯如玉田不冷,以藍田喻之,即節彼南山意也。」釋「滄海」句或猶堪與第46頁補訂所引「拜佛西天」之謔相擬;釋「藍田」句則原語無可依附,於是想入非非,蠻湊強攀。苟盡其道,亦無妨曰:「藍令、田綯皆雙聲;日能暖人,故有黃棉襖之謔,狐裘更暖於棉襖。藍田日暖隱指令狐綯,的然無疑。」蓋尚不足比於猜謎,而直類圓夢、解讖;心思愈曲,膽氣愈粗,識見愈卑,又下義門數等矣。

施北研《元遺山詩集箋注》卷十一《論詩三十首》之十三注引厲樊榭說此詩⑥,亦以為「悼亡之作。錦瑟五十弦,剖為二十五,是即其人生世之年。今則如庄生之蝶、望帝之鵑,已化為異物矣。然其珠光玉潤,容華出眾,有令人追憶不能忘者。在當日已惘然知尤物之不能久存,不待追憶而始然也。」施注稱其說之「簡快」,而未言出處,檢樊榭著作亦不得。馮氏《玉溪詩集箋注》卷二說此詩後半首⑦,與樊榭冥契。

汪韓門《詩學纂聞》則非「悼亡」之說⑧,謂義山「以古瑟自況」:世所用者,二十五弦之瑟,此則五十弦之古瑟,「不為時尚」,猶已挾文章才學而不得意也;「不解其故,故曰無端,猶言無謂也」;自顧「頭顱老大,一弦一柱,蓋已半百之年矣」;曉夢「喻少年時事」,春心指「壯心,壯志消歇」;追憶謂「後世之人追憶」,可待猶言「必傳於後無疑」;當時「指現在」,言「後世之傳雖可自信,而即今淪落為可嘆耳」。

梁菅林《退庵隨筆》卷二十極稱其解⑨。程、厲、汪三家之說,道者寥寥,皆差能緊貼原詩,言下承當,取足於本篇,不抄瓜蔓而捕風影。

余竊喜程說與鄙見有合,采其旨而終條理之也可。義山《謝先輩防記念拙詩甚多,異日偶有此寄》有云:「星勢寒垂地,河聲曉上天。夫君自有恨,聊藉此中傳」,乃直白自道其詩也。《錦瑟》之冠全集,倘非偶然,則略比自序之開宗明義,特勿同前篇之顯言耳。

「錦瑟」喻詩,猶「玉琴」喻詩,如杜少陵《西閣》第一首:「朱紱猶紗帽,新詩近玉琴」,或劉夢得《翰林白二十二學士見寄詩一百篇、因以答貺》:「玉琴清夜人不語,琪樹春朝風正吹。」錦瑟、五琴,正堪儷偶。義山詩數言錦瑟。《房中曲》:「憶得前年春,未語含悲辛。歸來已不見,錦瑟長於人」;「長於人」猶鮑溶《秋思》第三首之「我憂長於生」,謂物在人亡,如少陵《玉華宮》:「美人為黃土,況乃粉黛假,當時付金輿,故物獨石馬。冉冉征途間,誰是長年者」,或東坡《石鼓歌》:「細思物理坐嘆息,人生安得如汝壽。」義山「長於人」之「長」即少陵之「長年」、東坡之「壽」。《回中牡丹為雨所敗》第二首:「玉盤迸淚傷心數,錦瑟驚弦破夢頻」;喻雨聲也,正如《七月二十八日夜與王鄭二秀才聽雨後夢作》所謂:「雨打湘靈五十弦。」

而《西昆酬唱集》卷上楊大年《代意》第一首⑩:「錦瑟驚弦愁別鶴,星機促杼怨新縑」,取繪聲之詞,傳傷別之意,亦見取譬之難固必矣。《寓目》:「新知他日好,錦瑟傍朱櫳」,則如《詩品》所謂:「既是即目,亦惟所見」⑾;而《錦瑟》一詩藉此器發興,亦正睹物觸緒,偶由瑟之五十弦而感「頭顱老大」,亦行將半百。「無端」者、不意相值,所謂「沒來由」,猶今語「恰巧碰見」或「不巧碰上」也(如吳融《上已日》,「本學多情劉武威,尋花傍水看春暉。無端遇著傷心事,贏得凄涼索漠歸」)。首兩句「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言景光雖逝,篇什猶留,畢世心力,平生歡戚,「清和適怨」,開卷歷歷,所謂「夫君自有恨,聊藉此中傳」。

三四句「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言作詩之法也。心之所思,情之所感,寓言假物,譬喻擬象;如庄生逸興之見形於飛蝶,望帝沉哀之結體為啼鵑,均詞出比方,無取質言。舉事寄意,故曰「托」;深文隱旨,故曰「迷」。李仲蒙謂「索物以托情」,西方舊說謂「以跡顯本」、「以形示神」,近說謂「情思須事物當對」(參觀《管錐編》63頁、又628—629頁),即其法爾。

五六句「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言詩成之風格或境界,猶司空表聖之形容《詩品》也⑿(參觀第47頁補訂)。《寄謝先輩》以「星勢」、「河聲」品其詩,此則更端而取「珠淚」、「玉煙」。《博物志》卷二記鮫人「眼能泣珠」⑿,《藝文類聚》卷八四引《搜神記》亦言之⒀;茲不曰「珠是淚」,而曰「珠有淚」,以見雖凝珠圓,仍含淚熱,已成珍飾,尚帶酸辛,具寶質而不失人氣。《困學紀聞》卷十八早謂「日暖玉生煙」本司空圖《與極浦書》引戴叔倫論「詩家之景」語⒁;《全唐文》卷八百二十吳融《奠陸龜蒙文》讚歎其文⒂,侔色揣稱,有曰:「觸即碎,潭下月;拭不滅,玉上煙。」唐人以此喻詩文體性,義山前有承、後有繼。「日暖玉生煙」與「月明珠有淚」,此物此志,言不同常玉之冷、常珠之凝。喻詩雖琢磨光致,而須真情流露,生氣蓬勃,異於雕繪汩性靈、工巧傷氣韻之作。匹似撏撦義山之「西昆體」,非不珠圓玉潤,而有體無情,藻豐氣索,淚枯煙滅矣。珠淚玉煙,亦正詩風之「事物當對」也。近世一奧國詩人稱海涅詩較珠更燦爛耐久⒃,卻不失為活物體,蘊輝含濕。非珠明有淚歟。有人嘗品目歌舞一劇本曰:「如大理石之光潤,亦如大理石之寒冷」;海涅詩文中喻人物之儀錶端正而沉默或涼薄者,每曰:「如大理石之美好潔白,而復如大理石之寒冷」。

差同玉冷無煙焉。謀野乞鄰,可助張目而結同心。

七八句「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乃與首二句呼應作結,言前塵回首,悵觸萬端,顧當年行樂之時,即已覺世事無常,持沙轉燭,黯然於好夢易醒,盛筵必散。

登場而預有下場之感,熱鬧中早含蕭索矣。朱行中《漁家傲》雲⒄:「拚一醉,而今樂事他年淚」,「而今」早知「他年」,即「當時已惘然」也。拜倫深會此情⒅,嘗曰:

「入世務俗,交遊酬應,男女愛悅,圖營勢位,乃至貪婪財貨,人生百為,於興最高、心最歡時,輒微覺樂趣中雜以疑慮與憂傷,其故何耶。」不啻為「當時已惘然」作箋矣。

(434—438頁)①何屺瞻:清何焯字,學者稱義門先生,有《義門讀書記》五十八卷。義山:李商隱字,唐詩人。

②王東漵:清王應奎字,有《柳南隨筆》六卷。

③孫奭:宋人,有《孟子正義》十四卷。《琱玉集》:類書,殘二卷,未署撰人。

④直不疑:《史記?直不疑傳》:不疑沒有偷金,有人疑心他偷。不疑無兄,有人說他偷嫂。

⑤張孟劬:近人張采田字,有《玉溪生年譜會箋》四卷。

⑥施北研:清施國祁號,有《元遺山詩集箋注》十四卷。厲樊榭:清厲鶚號,有《樊榭山房集》二十卷。

⑦馮氏:清馮浩《玉溪詩集箋注》三卷。

⑧汪韓門:清汪師韓號,有《師學纂聞》一卷。

⑨梁菅林:清梁章鉅字,有《退庵隨筆》二十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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