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九)論詩詞的寄託說

常州詞派主「寄託」①,兒孫漸背初祖。宋於庭言稱張皋文②,實失皋文本旨。皋文《詞選》自《序》曰:「義有幽隱,並為指發」;觀其所「指發」者,或揣度作者本心,或附會作詞本事,不出漢以來相承說《詩》、《騷》「比興」之法。如王叔師《離騷經序》所謂③:「善鳥香草,以配忠貞,飄風雲霓,以為小人」云云,或《詩?小序》

以《漢廣》為美周文王④,《雄雉》為刺衛宣公等等。亦猶白香山《與元九書》所謂⑤:

「噫,風雪花草之物,《三百篇》豈舍之乎。假風以刺威虐也,因雪以愍征役也,感華以諷兄弟也,美草以樂有子也。皆興發於此而義歸於彼。」皆以為詩「義」雖「在言外」、在「彼」不在「此」,然終可推論而得確解。其事大類西方心析學判夢境為「顯見之情事」與「幽蘊之情事」⑥,圓夢者據顯以知幽。「在此」之「言」猶「顯見夢事」,「在彼」之「義」猶「幽隱夢事」,而說詩幾如圓夢焉。《春秋繁露?竹林》曰⑦:

「詩無達詁」,《說苑?奉使》引《傳》曰⑧:「詩無通故」;實兼涵兩意,暢通一也,變通二也。詩之「義」不顯露,故非到眼即曉、出指能拈;顧詩之義亦不游移,故非隨人異解、逐事更端。詩「故」非一見便能豁露暢「通」,必索乎隱;復非各說均可遷就變「通」,必主於一。既通正解,余解杜絕。如皋文《詞選》解歐陽永叔《蝶戀花》為影射朝士爭訌⑨,解姜堯章《疏影》為影射靖康之變⑩,即謂柳絮、梨花、梅花乃詞所言「顯見情事」,而范希文、韓稚圭、徽欽二帝本事則詞所寓「幽蘊情事」⑾,是為詞「義」所在。西方「托寓」釋詩,洞「言外」以究「意內」,手眼大同(參觀第232頁《補訂》一),近人嘲曰:「此舉何異食蘋婆者⑿,不嗜其果脯而咀嚼其果中核乎」。

聞皋文之風而起者,充極加厲,自在解脫。周止庵濟《介存齋論詞雜著》第七則曰⑿:

「初學詞求有寄託,有寄託則表裡相宣,斐然成章。既成格調,求無寄託,無寄託則指事類情,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又曰⒀:「非寄託不入,專寄託不出。意感偶生,假類畢達。萬感橫集,五中無主。」譚仲修獻《復堂詞話》(徐仲可珂輯⒁)第四十三、四十六、八十六則反覆稱引止庵此說,第二十四則曰:「所謂作者未必然,讀者何必不然」;《復堂詞錄序》又曰⒂:「側出其言,傍通其情,觸類以感,充類以盡。甚且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未必不然。」宋於庭《論詞絕句》第一首得二家語而含意畢申矣⒃。蓋謂「義」不顯露面亦可游移,「詁」不「通」

「達」而亦無定準,如舍利珠之隨人見色,如廬山之「橫看成嶺側成峰」⒄。皋文纘漢代「香草美人」之緒⒅,而宋、周、譚三氏實衍先秦「賦詩斷章」之法⒆(參觀《管錐編》224—225頁),猶禪人之「參活句」,亦即劉須溪父子所提撕也⒇(參觀第100頁《補訂》二)。諾瓦利斯嘗言(21):「書中緩急輕重處,悉憑讀者之意而定。讀者於書,隨心施為。所謂公認準確之讀法,初無其事。讀書乃自由操業。無人能命我當何所讀或如何讀也。」瓦勒利現身說法(22),曰:「詩中章句並無正解真旨。作者本人亦無權定奪」;又曰:「吾詩中之意,惟人所寓。吾所寓意,只為我設,他人異解,並行不倍。」

足相比勘。其於當世西方顯學所謂「接受美學」(23),「讀者與作者眼界溶化」、「拆散結構主義」,亦如椎輪之於大輅焉。吳沖之省欽《白華前稿》卷十二《勉齋詩序》雲(24):「詩者、學之一端。有所言在此,所感在彼,如《晨風》之悟慈父(25),《鹿鳴》

之感兄弟同食也(26)。所言在此,反若不必在此,則鏡花水月、與夫羚羊掛角之喻也。

古之詩人,原本性情,讀者各為感觸,其理在可解不可解之間。」意亦「無寄託」之「詩無通故達詁」,而取禪語為「喻」也。竊謂倘「有寄託」之「詩無通故達詁」,可取譬於蘋果之有核,則「無寄託」之「詩無通故達詁」,不妨喻為洋蔥之無心矣(參觀第285頁《補訂》一)。(609—611頁)①常州詞派:清常州人張惠言字皋文,開創常州詞派,主張詞有寄託。

②宋於庭:清宋翔鳳字,常州人。

③王叔師:漢王逸字,有《楚辭章句》十七卷。

④《詩?小序》:《毛詩》每首為前的小序,見《毛詩正義》四十卷。

⑤白香山:唐白居易號香山居士。元九:元稹排行第九。

⑥指現代奧地利精神分析學家弗洛伊德(Freud)對夢的研究,有專著,中文譯本作《夢的解析》。

⑦《春秋繁露》:十七卷,漢董仲舒撰。

⑧《說苑》:二十卷,漢劉向撰。

⑨《詞選》:二卷,清張惠言選。歐陽永叔:宋歐陽修字。

⑩姜堯章:宋姜夔字。靖康之變:宋欽宗靖康二年(1127),金虜宋徽宗、欽宗北去,北宋亡。

⑾范希文、韓稚圭:宋范仲淹、韓琦字。徽欽二帝:北宋最後二帝宋徽宗、欽宗。

⑿近人:指二十世紀上半葉英國諷刺小說家奧威爾(G.Orwcll)。蘋婆:果名,別稱鳳眼果。

⑿周止庵:清周濟字介存,號止庵,有《介存齋論詞雜著》一卷。

⒀《宋四家詞選》:無卷數,清周濟選。

⒁譚仲修:清譚獻字,有《譚仲修先生復堂詞話》一卷。徐仲可:清徐珂字。

⒂《復堂詞錄》:六卷,清譚獻撰。

⒃宋於庭:清宋翔鳳字,有《憶山堂詩錄》八卷。

⒄舍利珠:佛骨,相傳佛圓寂後焚化,骨成為舍利珠,擊之不壞,焚亦不焦,有光明神驗,隨人見色。「橫看成嶺側成峰」:見蘇軾《題西林壁》。

⒅香草美人:漢王逸《離騷經章句》:「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靈修美人,以媲於君」。

⒆宋、周、譚三氏:清宋翔鳳、周濟,譚獻。「賦詩斷章」:《左傳》襄公二十八年:「(盧蒲癸)曰:『賦為斷章,余取所求焉。』」春秋時外交場上,各國外交官為了外交上的需要都唱詩,節取詩的一章來表達己意,不顧詩的原意。

⒇劉須溪:宋末劉辰翁字,有《須溪集》十卷。子尚友,亦能文。

(21)諾瓦利斯(NoValis):十八世紀德國哲學家。

(22)瓦勒利(Valéry):現代法國詩人。

(23)「接受美學」:六十年代以來西方文學研究中一種新興的方法論。首先由西德漢斯?羅伯特?堯斯提出論爭,見1967年他發表的《文學史作為文學科學的挑戰》一文。

其核心是主張從作品的接受者前景去研究美學問題。

(24)吳沖之:清吳省欽字,有《白華前稿》六十卷。

(25)《晨風》之悟慈父: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稱《詩?秦風?晨風》:「《韓詩外傳》:趙倉唐對(魏)文侯言:中山君擊(魏文侯子)好《晨風》,誦『忘我實多』以感文侯,文侯大悅。」

(26)《鹿鳴》之感兄弟同食:《詩三家義集疏》:「《易林》用《齊詩》,其《升之乾》云:『白鹿呦鳴,呼其老少。喜彼茂草,樂我君子』。」這裡的老少,當包括兄弟在內。

這一則談詩詞的「寄託」說,從常州詞派談起,說「兒孫漸背初祖。」初祖指常州詞派的開創者張惠言,兒孫指後來的繼承者宋翔鳳等人,說宋翔風講的,違背張惠言的本旨。張惠言在《詞選》的《序》里講:「義有幽隱,並為指發。」作品的意義不點明,可加以指明。指明的有的是根據作者的本意,作者不說明的加以說明;有的是附會作詞的本事,作者對某一事而發,引用這件事來闡發,離不開漢人講《詩經》《楚辭》的「比興」手法。像漢人王逸在《離騷經序》里講的,屈原《離騷》里講的「善鳥」「香草」,用來比喻忠貞的人;《離騷》里講的「飄風」「雲霓」,用來比喻小人。這就是說明作者沒有點明的本意。再像《詩?周南?漢廣》的《小序》:「《漢廣》:德廣所及也。文王之道被於南國,美化行乎江漢之域,無思犯禮,求而不可得也。」是讚美周文王德教的詩。《詩?衛風?雄雉》的《小序》:「《雄雉》:刺衛宣公也。淫亂不恤國事,軍旅數起,大夫久役,男女怨曠,國人患之而作是詩。」這兩首詩的《小序》,是結合讚美周文王、諷刺衛宣公的本事來說的。

再像白居易《與元九書》里講的:「風雪花草之物,《三百篇》豈舍之乎?顧所用何如耳。設如『北風其涼』,假風以刺威虐也;『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也;『棠棣之華』,感華以諷兄弟也;『采采芣芑』,美草以樂有子也。皆興發於此而義歸於彼。」

這裡講《詩經》中講的風雪花草都有用意,如《詩?邶風?北風》:「北風其涼」孔穎達《正義》:「寒涼之風,病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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