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節 引論(絕欲問題)
從社會的立場說,也多少從生物學的立場說,婚姻是性關係的一種。凡加入這種關係的人總立意要教它可以維持永久,初不論在加入時有無法律或宗教的許可。不過在入題以前,我們似乎應該把絕欲或禁止性交的問題與夫絕欲後所發生的惡劣影響,無論其為真實的或者傳說的,先簡要地考慮一下。
絕欲的問題自來經歷過好幾個階段。在一百年以前,這間題是極難得和醫師發生接觸的。即使發生接觸,他在情理範圍以內所能說的話是:就男子論,婚姻以外的絕欲是道德的,而性交是不道德的(這是不過冠冕的說法,私人的行事是不一定受這限制的,即男人在婚外有無性交的行為是個人可以自由抉擇的一件事)
。至於女人,她是公認為沒有性要求的,因此,絕欲與否,就不成問題了。後來,當本書的部分讀者入世後不久的時期里,社會狀態發生了變遷,一般人對性的題目的態度也比較公開了,於是就有人開始向醫生請教,要他對絕欲的問題談幾條大家可以遵守的原則來。結果就演成不少籠統與模糊的說法,認為節慾是無傷害的,這種說法可以說是全無意義,並且還可以有被人任意利用的危險。例如,有的道學家之類主張生育子女而外,為傳宗接代的必需而外,一個人盡可以絕欲。
易言之,即一生中只需有兩三度的性交,於事已足。這一類道學家就大可利用這種說法而躊躇滿志。毫無疑問,一般肌肉系統和內分泌系統的搏節利用是於健康無礙的,與性的功能有關的肌肉和內分泌腺的節用也未始不如此。不過,這一類絕欲的說法失諸咬文嚼字,故弄玄虛,稍知自尊自愛的醫業中人是不屑一做的。
所以,日子一多,這種似是而非的努力,就掉進庸醫和江湖醫生的手裡,一般民眾對於性知識既缺乏,即有一知半解,又大都是些傳統的觀點,也就成為這一類庸醫的斂錢的工具。真正的醫生原是準備應付實際的病例的,無論是預防未然的病,或治療已然的病,他所接觸的都是一些活潑的男人與女人,而不是一些抽象的說法或死板的條文。這一層現在很多人已經明白了解,且自近年以來,性道德的觀念既然也不像以前那般呆板,絕欲問題究應如何應付,也就比以前活動得多,而不限於一個千篇一律的答案了。
在以前,大家對於絕欲的危害不是估計得太大便是估計得太小。一方面,有人以為絕欲的困難和危害是微小得不足掛齒的,不惜舌敝唇焦的向人述說。這種人大部屬於本文所稱的道學家一類,他們對於道德的興趣實在是濃厚得過了分,他們所日夜焦慮的是人心不古,世道衰微。在另一方面,有人以為各式各樣的瘋癲,各種不同的神經錯亂,是絕欲所釀成的。這樣一個極端的看法雖局部與一部分古代的傳說有關,而局部也未始不是道學家的看法所引起的反響。據我們所知,在先天健康的人中,只是絕欲一端似乎不會釀成任何嚴重的精神病或神經病的。
以絕欲為此種病態之因的人是犯了一個很普通的錯誤,就是把前後發生的關係當做前因後果的關係。反過來,如果一個一生淫縱的人後來也得了這種病態,我們如把病源歸咎到性衝動的身上,也是同樣不合邏輯。弗洛伊德在1908年說過一句話:「組織成我們社會的分子,就先天氣質而論,大多數是不配講絕欲的。」不過弗氏接著又說過幾句極有意義而值得我們牢記的話:「絕欲是可以引起極大困難的,但必得有一個先決條件,就是有神經病先天傾向這條件存在,則絕欲的結果,不免引起神經病態,特別是所謂憂鬱性的神經病(ay neu rosis )。
在後來的《導論演講集》(Introductory Lectures)里,弗氏又說:「我們一定要謹慎,不要把絕欲對於神經病的影響看得過分重要了。因久曠而欲力累積所造成的可以致病的狀態里,只有一小部分可以用唾手得來或用錢換來的性交來減輕。」我們都知道,弗氏從來沒有把性衝動對於生命的意義估得太低,所以他這一番見證的話是特別有價值。還有一點值得參考的事實,天主教的神父在神經方面的健康大多極好,難得因絕欲而發生困難或痛苦。洛溫費爾德也提出過這一點,洛氏對這問題的經驗很豐富,並且曾用不偏不倚的眼光加以研究,他的結論也復如此。他的解釋是:或許因為神父的貞操生活是從幼年便養成的,所以沒有困難。
我們還應牢記生命是一種藝術。而這種藝術的秘訣是在維持兩種相反而又相成的勢力的平衡。一是張,現在叫做抑制,一是弛,現在叫做表達或發揚。廣義的抑制,而不是精神分析家有時所了解的狹義的抑制,也未嘗不是生命的一個中心事實,其地位並不在於表達。我們在同一時間裡,總是不斷地在那裡抑制一部分的衝動,而表達另一部分的衝動。抑制本身並無壞處且有好處。因為它是表達的先決條件。不先抑制於前,何來表達於後?抑制也不是文明生活所獨具的特點,在比較原始的各時代里,它也是同樣顯著。甚至在動物里也很容易觀察得到。抑制既然是這樣一個自然的東西,其對於人生在大體上決不會有害處,是可以推想而知的。抑制不得其當的弊病固然也有,特別是對那些先天稟賦淺薄而在身心兩方面不善作和諧的調適的人。不過這些終究是例外。
不過我們也不否認,絕欲的結果即使對生命的安全與神志的清明不發生威脅、就許多健康與活動的人而言還是可以引起不少很實在的困難的。在生理方面,它可以引起小範圍的擾亂,使人感到不舒適。在心理方面,對性衝動既不能不驅遣,而又驅遣不去,結果是一個不斷來複的掙扎與焦慮,而越是驅遣不成,神經上性的意象越是紛然雜陳,那種不健全的性感過敏狀態越是來得發展,這兩種傾向更會轉變而為一種虛偽的貞靜的表現,特別是在女人中。例如有一個大學青年在此,他非常能守身如玉,志氣也很遠大,願意把所有的力量放在學業上面,但因和性衝動掙扎的關係,在精神上不免忍受著大量的焦慮和抑鬱。許多女人也是如此,她們或許也在求學時代,或許已經加入社會而從事各種作業,衝動之來,無法排遣,只好在學業上、工作上或體育運動上加倍努力,甚至弄得筋疲力盡,頭昏眼花,也還是不能排遣。筆者有時甚至以為女子在這方面所感受的苦難要比男人為大,倒不是因為升華的功夫在女人比在男人為難(弗洛伊德有此見解),也不是因為女人的性衝動要比男人為強,而是因為在婚外發生性關係的機會,在男人比在女人為大。從來如此,現在也未嘗不如此。同時,還有一層,就是守身如玉的男子還有一條正常的出路,就是睡眠期間自動的興奮作用,而在女人,除非她以前有過性經驗,這種作用是比較很難發生的。初不問其人性慾強烈到什麼程度,往往越是才性過人的女人在這方面的困苦越是大,因為越是這種女人,越不願意把她的困苦訴說出來。
戴維斯女醫生在她的研究用的徵求意見稿里曾經提出這樣的一個問題來:為了身心兩方面的十足的健康設想,你認為性交是必須的么?我們可以很有趣地把1000多個女人對這問題的回答參考一下。當然我們得記住,這些回答,即使一般都能考慮到比較嚴格的生理與心理的需要,也還不一定全都能考慮到,其問自然有許多不能避免的道德標準、社會觀念以及流俗的成見等等的影響。不過我們從這些答案里,總可以了解一點,就是在二十世紀初年長大的美國知識界婦女,對這問題究竟有些怎樣的私人觀感。1000多個答案中,我們發現38.7%(即394人)
認為性交是必須的,其中部分更認為是絕對必須的,大部分則附上一些特殊的條件,還有一小部分則不十分肯定。其餘的大多數即61.2%(622人)認為不必須,有的認為絕對不必須,也有一小部分不十分肯定。認為必須而附有條件的答覆里,其所附的條件自不很一律:有的以為「特別是為男子」是必須的。有的認為「為心理的健康」,誠然,為身體的健康,則否;有的添上「為生命的完整」或「為某幾類的人」一類的字樣。在認為不必須的一方也附有不少有條件的說法:有許多答案說「不必須,然而是正常的」,有的「不必須,然而是可以的」;有的「為真正十足的心理健康是不必須的」;有的「不必須,但有困難」;有的「不必須,但沒有性交體驗的人似乎顯得很粗糙魯莽,而身心方面也似乎有些乾癟的樣子」。一個很有趣的旁證參考價值是:在那些認為不必須的女子中59.5%, 即半數以上是有手淫習慣的;而在認為必須的一方,則有手淫習慣的人更多(76%)
,這當然更是在意料之中,不足為奇了。認為必須的一方有過性交經驗的例子要比認為不必須的一方為多,也是很自然而可以料想得到的。
凡是把絕欲的困難與痛苦看得不無足輕重的人應該參考一下基督教初期許多禁欲主義者在沙漠里的經驗, 例如帕拉狄烏斯( Palladius )在《天堂》Paradise)一書里所敘述的東西。這些獨身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