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 後來

你覺不覺得,

其實,人生才是最最奇妙的旅行?

那是夢一樣的十五個月,一整個廣袤的世界在面前徐徐展開。我們省吃儉用居無定所,一無所有卻又彷彿擁有一切。在路上的日子每一天都像賭博——你永遠也不知道在前面等待你的是什麼。我們看見過熱帶雨林之中被金剛鸚鵡包圍的雄偉金字塔,驅車穿越只有上帝才配居住的一望無際的純白鹽田,在世界盡頭般的沙漠里邂逅一個如紅寶石那樣明艷的湖泊,在清晨的薄霧中等待四千座古老的佛塔從夢中醒來;然而同時也被小旅館的蚊蟲跳蚤瘋狂攻擊,感染疾病發起高燒,在黑暗的洞穴中游泳探險撞得渾身是傷,在危險的中美小國走夜路差點被打劫,親眼目睹人間地獄般的貧窮失序以及生命的逝去……

儘管如此,我的心依然為每一種新鮮的顏色、新鮮的聲音和新鮮的氣味而跳。相比起在倫敦時如行屍走肉般在家和公司之間來回穿梭的日子,我覺得自己又重新「活」過來了。在陌生的國度里,我既沒有過去,也沒有名字,因此有機會重獲新生,用一顆毫無偽裝的真心去看待自己和這個世界。

我們間隔年之旅的最後一站是西藏。是的,又是西藏。九年前我和銘基不約而同來到這片神奇的土地,沒想到那次旅行竟成為一個轉折點,從此改變了我們的人生。四年前重回拉薩,在大昭寺的屋頂聽到了內心的聲音,於是打碎已經建立的生活開始這場環球之旅。如今我們第三次進藏重遊故地,為這十六個月的旅行畫上句號,然後走下山去面對人生中新的未知。冥冥之中,也許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你無法不相信宿命。走出貢嘎機場的那一刻,看著站在猛烈日光之下的那兩個人微笑著慢慢走近,「宿命」這兩個字就如海浪般一波又一波拍打著我思緒的堤岸。

菲把兩條雪白的哈達分別掛在我和銘基的脖子上。「歡迎來拉薩。」她的嘴角上揚。站在她身邊的那個男人有一雙溫柔又豁達的眼睛。

我緊緊擁抱她。

八年前倫敦認識的朋友,如今已在拉薩安身立命。

倫敦華人圈子不大,當年我們與菲和她先生過從甚密,至今仍很懷念當年在她家包餃子過年的熱鬧愉快。可是有一天,沒有任何徵兆的,菲遠在國內的父親如常外出晨練卻再也沒有回來——他就這樣失蹤了。聽到這個消息,菲立刻向上司請假,第二天就趕回了老家。

而這只是這個曲折故事的開頭而已。菲和媽媽盡了最大的努力卻仍找不到父親,甚至直到現在都沒有半點音訊。而悲劇卻偏偏接踵而來——首先是菲的婚姻,她無法拋下母親回到英國,她的先生卻在此期間移情別戀,兩個人的婚姻因此走到盡頭。然後,就像是老天故意測試她承受力的極限——菲的媽媽被檢查出癌症晚期。她不得不陪在媽媽身邊悉心照顧,無法依從內心的願望去北京發展自己的事業。

自從菲匆匆回國,我們就失去了聯繫,直到在和菜頭(是的,就是促成《藏地白皮書》的和菜頭)的「樹洞」網站上看到菲的「樹洞來信」。儘管她用了化名,我仍在第一時間就反應過來——這是菲!這是她的遭遇!我深受震動,把那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深深心疼我的朋友,無法相信命運的殘酷與無常。

信的結尾令我稍感安慰:一個偶然的機緣,菲在麗江認識了藏族男人巴桑,異地戀情已經持續了五個月。字裡行間能看得出菲對他的愛,雖然她也對這段異地戀的歸宿感到迷茫。

等到我們在貢嘎機場見到菲和巴桑的時候,已經又是三年過去了。

命運在菲身上盡情演繹著它的殘酷與悲憫。是的,菲和巴桑有情人終成眷屬,而他們的孩子也已經快滿兩歲了。菲的上一次婚姻一直沒能懷上孩子,和巴桑在一起後卻很快有了身孕,這不能不說是上天的安排。然而菲的媽媽卻最終病重不治,沒能等到外孫出生的那一天。

巴桑是公務員,當天剛好要下鄉工作,卻仍特地抽空來機場見我和銘基一面,誠意拳拳令人感動。菲開車送我們回旅店。我坐在副駕駛座,看著窗外藍得離譜的天空和青黛色的山脈,還有身邊手握方向盤四年未見的菲,好半天都精神恍惚。別後的歲月彷彿一筆勾銷,曾經熟悉的人出現在一個你本以為她最不可能出現的地方,久別重逢的欣喜與時間空間的錯亂感相互交織,令我產生了一種類似於高原反應的癥狀……我依稀看見「宿命」如一隻藏羚羊輕快地躍過面前的公路,在消失前轉過頭對我狡詰地眨了眨眼。

在西藏停留的日子裡,我們常常和菲小聚。如今她定居拉薩,以東道主的身份熱情招待我們,而我們也漸漸從一杯杯咖啡、一場場交談和一段段午後時光中拼湊出她在藏地生活的情狀。我覺得很欣慰,因為菲看起來非常幸福。她容光煥發,心態隨和,對高原生活毫無不適;她的兒子多多機靈可愛,笑起來眉眼彎彎,簡直讓人無法拒絕他的任何要求;藏族公婆善良純厚,加之雙方都只是粗通對方的語言,反而不容易產生矛盾,婆媳之間甚是和睦;巴桑就更不用說了,光是看到他注視菲的眼神,便知道他的心早已不屬於他自己了……

當然也不是沒有遺憾。在倫敦時菲是一名律師,到了西藏卻幾無用武之地,只得拋棄老本行,在拉薩開了一家小小的兒童用品專賣店。可是我看見她穿著漂亮的裙子和高跟鞋,架勢十足地查看貨品囑咐店員,舉手投足依然充滿職業女性的光彩。上天總是在關上一扇窗的同時又悄悄打開另一扇,憑著菲的聰慧和堅韌,我知道她就算在黑夜裡也能看到天上的星星。

離開西藏前,我們在阿剛的風轉咖啡館裡告別。我忽然意識到自己這些日子以來竟漸漸產生了一種「娘家人」的感覺,如今我們這一去又要留下菲一人在拉薩,雖然放心卻仍是依依不捨。我輕輕撫摩著多多的小腦袋——下次再見到你的時候,你是否已經長成大小夥子了呢?

當天晚上看到菲發的微博:

「剛和毛銘基夫妻倆在風轉西藏薯伯伯的咖啡廳道別,2005年在倫敦認識至今已有八年了吧!因為他們我對西藏早已神往,未想自己找了一個藏族夫君。因為他們我戀上旅行,試圖循著他們的足跡走過歐非。如今在他們相遇相愛的城市卻又道離別,人生如此戲劇性。祝願他們倆的人生繼續精彩!」

我一個人對著屏幕傻笑了起來。

菲,你覺不覺得——其實,人生才是最最奇妙的旅行?

第三次進藏,感覺與前兩次完全不同,竟然有點像……回鄉探親?

街道景物固然親切,更叫人牽掛的卻還是那些熟悉的面孔。風轉咖啡館依然是我們的「根據地」,阿剛依然在鬼馬瘋癲的同時也用心鑽研西藏文化,一口藏語說得益發流利,他帶我們進行的「大昭寺周邊一日游」更是令人眼界大開。當年在店裡打工的央宗也已從西藏大學畢業,如今在藏醫院工作。小女孩長大了,交了男朋友,臉上的青澀已然褪去。工作太忙,笑起來都帶了幾分倦色,可是那一份藏族人的真誠與豪爽卻仍與記憶中一模一樣。

老天實在待我們不薄,更大的驚喜還在後頭——

平客(也就是當年的「黃毛」)回來了。

說來也怪,每年有那麼多人到西藏旅行,偏偏我們遇見的儘是些「古怪」的傢伙——或許會選擇在「非典」期間去西藏旅行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失常」吧……想想也真有意思,人年少的時候去了什麼地方,遇見什麼人,交往什麼樣的朋友,其實並沒有什麼說得出來的道理,餘生卻往往在不同程度上為那段經歷左右。2003年拉薩一別,幾年來斷斷續續聽到他們的各種消息,竟都不是循規蹈矩之輩:傑辭去人人羨慕的好工作去了農村支教;黃半仙教過書,做過義工,回香港繼續投身廣告業,又再一次出走遊歷世界;平客在我們分別的第二年一路騎行又去了西藏,留在那裡工作了一段時間,之後回到內地換過幾份工作,又一腳踏進了神秘的娛樂圈,而且於2009年在拉薩河邊開了一間家庭客棧「平小客的窩」……

平客一般在北京和拉薩之間兩邊跑,由於工作關係,本以為這次在拉薩碰不上了,誰知他的工作臨時變動,電話里傳來他興高采烈的聲音:「後天就回拉薩了!等著我!」

隔著九年的時光,我們重逢在拉薩的青年路上。

三個人勉強還能稱得上是「青年」,然而時間對待每個人都是同樣的公平與殘忍。我們在拉薩街頭相視而笑,將眼前人的模樣小心翼翼地重疊在記憶深處的形象之上。平客胖了一些,頭髮變回了黑色,多了胡茬和黑框眼鏡,卻依舊是不折不扣的型男。他的兩隻手臂上儘是密密麻麻的大幅刺青,這是他經歷的一部分——就像我的耳洞銘基的傷疤,都是彼此錯過的那九年中極微小的一部分。

第二天我們就搬去了「平小客的窩」。本以為是一間小小客棧,誰知竟是連在一起的三幢兩層平房,一共十三個房間,三個寬敞的院子都灑滿陽光。也難怪客棧的員工總戲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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