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 五年

五年前對著天空拍下照片的那個傍晚,

暗自揣摩對方心思的那一瞬間,

命運之神已經悄悄埋下伏筆。

曾以為從此要各走各路的兩個人,

最終竟成為相依為命的伴侶。

2008年5月6日,《藏地白皮書》首次出版發行。不過由於我們身在國外,並沒有第一時間拿到樣書。可是這個日期……我立刻撲到電腦前去查找當年的日記——果不其然,整整五年前,我和銘基同學就是在2003年5月6日這一天於拉薩分別的。

我獃獃地看著電腦屏幕右下角的日期,身上的汗毛都一根根豎了起來。如果真有雪域神靈的話,他是否正用這種方式提醒我們五年之約已經到來?

五年前的那一天,拉薩與以往的任何一天並沒有什麼不同。從大昭寺的屋頂望出去,這座城市安靜而莊嚴,時光流轉和世事變遷於它似乎未有絲毫影響。僧人在忙著整理大殿佛堂,一位長發嬉皮士在不遠處煞有介事地打坐,數十名快樂的藏民一邊唱歌一邊打阿嘎,我和銘基並肩坐在塑膠椅子上。當時我們之間的距離只有0.01厘米,可是誰也沒有勇氣去觸碰對方的指尖。我只能悄悄地看著他的側臉,知道自己會永遠記得他此刻的容顏。

他忽然對我說,不如我們五年後再於此地聚首,故地重遊。我點頭說好,忍不住開始想像我們五年後的模樣。2008年的我們身在何處,又變成了什麼樣的人?我們也許仍是單身,也許將帶著伴侶出現在彼此面前。我們還會是朋友,還可以問候,可是能否找到一個可以擁抱的理由?也許我終於可以鼓足勇氣向他提起2003年春天旅途上的那場心動,也許只能沉默著不發一言讓往事隨風……

我看到了這開頭,卻沒猜中這結局。五年前對著天空拍下照片的那個傍晚,暗自揣摩對方心思的那一瞬間,命運之神已經悄悄埋下伏筆。曾以為從此要各走各路的兩個人,最終竟成為相依為命的伴侶。

2008年12月,我和銘基從倫敦出發,一起奔赴當年在大昭寺屋頂訂下的五年之約。在別人看來這或許是個矯情的舉動,可是對我們來說,履行約定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對於大昭寺,對於西藏,對於命運,我一直心存感激。更何況,我也想看看當年的那個自己。

坐在從北京開往拉薩的火車上,我們既興奮又有些許不安,不知道選擇冬天進藏到底是不是個草率的決定——我們倆身上的羽絨服都是頭天晚上在北京現買的,保暖內衣雪地靴發熱包之類更是一應全無……

到達拉薩時已是晚上。住進一家之前在網上看好的青年旅舍,地方很便宜乾淨,可是我們的房間在一樓,陰冷得超乎想像。雖然要來了電熱毯,可還是冷得好像連呼吸都凍住了似的。我們盡量把四肢蜷縮在電熱毯的「勢力範圍」之內,因為所有界外的地方摸上去都是冰塊般的觸感。兩床重重的被子壓在身上連氣也喘不上來。銘基同學很快開始感冒,又因為時差和高原反應的關係幾乎整夜失眠。等待天亮的時候我不停地安慰他:「沒事兒,明天咱們去向前台要個樓上向陽的房間……太陽出來就會好多了……」

天終於亮了,他猛地坐起來長喘一口氣:「別什麼樓上向陽的房間了,我們出去找個有暖氣的旅館吧!」

為了他的生命安全,我們趕緊哆嗦著起床去找「有暖氣的旅館」。最後終於找到一家,有空調,陽光充足,價格也很合理。這場噩夢至此才算結束。

後來有一天在倉姑寺喝茶的時候遇到兩位遊客,他們說會選擇冬天來西藏玩兒的人都是些「三失」人員。所謂「三失」,即失戀,失業,失常。我和銘基相視一笑。如此說來,我們恐怕就是「失常」了。

可是後來我也漸漸發現,冬天的拉薩雖然異常寒冷,卻另有一派原汁原味的景象。遊客們那些五顏六色的衝鋒衣都不見了,滿大街熱熱鬧鬧的都是藏人,他們才是這座城市真正的主人。八廊街上的攤位夏天時大多出售旅遊紀念品,冬天卻幾乎全都為本地人開設,皮袍、毛毯、靴子……擺得滿滿當當。冬天的旅遊景區里遊客極少,安靜的氛圍往往與寺廟和隱修洞本身那孤獨出塵的氣質相得益彰,懂得的人自會欣賞這一份天時地利的美。旅行成本的降低更是錦上添花——冬天是旅遊淡季,住宿和交通都很便宜,價格有時還不到旺季的一半。景點門票也往往五折出售。

更何況高原的冬日暖陽實在令人沉醉,白天並不覺得冷,每天日照時間可達十小時以上。久居英倫受夠了陰霾天氣,我們倆在拉薩如魚得水,根本顧不得提防什麼紫外線,整天如痴如醉地仰著臉曬太陽。陽光其實比空調更有效。只要早晨把旅館房間的窗帘拉開,經過一個白天的陽光照射,晚上即使不開空調也並不覺得冷。有一次天還沒亮就乘公交車去達孜縣的扎耶巴寺,車子到處漏風,玻璃窗上結了一層冰,寒氣從四面八方撲面而來。我們倆渾身打顫,凍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下車時雙腳已經失去知覺了。可是當太陽從山谷中升起,陽光點亮山頭的時候,我們結冰般的身體忽然就開始解凍,扎耶巴的美也在同一瞬間奇蹟般地綻放在眼前,簡直像是倫敦劇院的大紅絲絨幕布刷一聲拉開。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我像古埃及人一樣產生了「太陽崇拜」。

因為天氣冷的緣故,我們這次沒跑長途,只在拉薩和周邊地區打轉:

去娘熱山上的帕邦喀看看藏文誕生的地方,下山途中遇見熱情邀請我們喝啤酒的藏族大叔,在荒莽山坡上席地而坐一起飲酒聊天,得知眼前人竟是傳說中無比神秘的天葬師,而天葬師大叔其實很接地氣,和我們分享了不少關於夫妻間如何和諧相處的人生感悟,還有他的偶像竟是韓國女星張娜拉。

星期三則一定要去扎基寺,它是整個西藏唯一的財神廟。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們懷著求財的心愿趕來這裡朝拜,寺門外的煨桑爐早已升起裊裊桑煙。寺中的主供佛扎基拉姆據說來自內地,有求必應且嗜酒如命,於是每位信徒都帶來白酒供奉給這位藏地財神。一名僧人專門負責將一瓶瓶白酒打開再倒入巨大的酒缸里,佛堂內酒氣衝天,令人醺然欲醉,財神爺今日絕對可以一膏饞吻。

有時我們會去拜訪攀德達傑職業技術福利學校。這裡的一百多個學生主要是孤兒、輕度殘疾青少年和家庭特困青少年,學制六年,主要傳授西藏傳統文化藝術,學校還聘請了藏語、漢語和英語老師教授文化課。一百多個學生的吃穿住全靠學校解決實非易事,扎多校長說學生們全都吃素,附近的居民有時會送點大米和油,好心人會捐些衣物,然而捐助還是遠遠不夠。我們本來準備了一點錢,想讓校長給學生們買點吃的,可他打死也不接受,說學校有原則,只能通過正式的捐款途徑。我們只好又買了十幾箱牛奶、水果、糖果之類的給他們送去。

更多的時候,我們只是漫無目的地在拉薩街頭閑逛。每一幢房屋每一張面孔都讓我有種回家般的親切,每天即使什麼也不幹只是喝喝甜茶晒晒太陽也會從心底里湧起稠密的幸福感。在倫敦的辦公室里,我習慣了像個男人一樣冷靜克制心如磐石,此時卻連看見街邊賣炸土豆片的女人和流著鼻涕打架的小孩子都會投以戀慕的目光。一大束溫柔纖細的情感不知從哪裡浮上來,好似高原的天空一樣純凈而低平。或許這就是傳說中「前世的鄉愁」吧?說來也怪,兩次進藏都自始至終完全沒有高原反應,看來我的身體和靈魂都無可否認地偏愛西藏。

我仍然熱愛拉薩,卻也看得出它變化不小。想來這也在情理之中——我自己又何嘗不是呢?街上乞討的小孩五年前還叫我「阿佳」(藏語的「姐姐」),現在卻不約而同地改口叫「阿姨」了……

拉薩最顯而易見的變化便是街上多了無數的武警和便衣。在通往各個寺廟的路上都有重兵把守,他們隨身佩帶催淚彈和盾牌,一臉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情。常見到大街上滿載士兵的軍車一輛接一輛地開過去,小夥子們在後廂里擠作一團卻巋然不動目不斜視。我心惶然,五年前那樣平和安寧的景象恐怕再也回不來了。

一天晚上回旅館,路上看見一隊武警又在列隊巡邏。走近時聽見其中一位正深情款款地小聲哼著歌:「為什麼流浪……流浪遠方……流浪……」實在應情應景,我一下沒忍住就笑了出來。笑完之後卻也有點惻然。這些戰士們幾乎是清一色的漢族,小小年紀就背井離鄉被派駐遠方。在這滴水成冰的深夜,寂靜空曠的大街上,他們忽然就變成了一個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個體。我原本對他們並無好感,此刻竟生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想起白天看到的他們身上單薄的衣服和凍得通紅的鼻子,心情非常矛盾。

拉薩的朋友告訴我們一件趣事:幾個外國遊客在拉薩街頭到處拍照,被武警沒收了相機。他們非常焦慮不安,隔天一起去警察局交涉,結果回來時眉開眼笑,說不僅拿回了相機,裡面的照片也一張沒少,只是被警察叔叔警告說以後小心點。然而最雷人的是——據說,據說由於雙方聊得實在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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