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2004年 後記

他一點也不耀眼,扔進人堆里可能就找不著了,

可是那一束溫柔的光,剛好就是我最想要的。

謝謝你老傅,因為你的存在,

讓我覺得每天回家就好像去遊樂場和馬戲班那樣輕鬆快樂。

我眼中的銘基同學

長著一張足以欺騙群眾的幼稚臉的銘基同學眼看就要三十大壽了。幾個星期以前我們幾個朋友在上班時間發無聊郵件時提到這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他微弱地表示抗議:「不要這樣嘛……大家都是奔三的人……」我趕緊和他劃清界線:「可是你奔得太快了,我們趕不上啊!」

其實奔得太快的只是時間本身而已。我總覺得我們在內心深處並沒有長大。沒有,至少在遇見對方之後,就再也沒有。

在二十齣頭的年紀就結婚,這在西方國家絕對不多見。因此我的同事們總是好奇地打探我和銘基同學的愛情故事。他們問得多了,我便開始不耐煩起來,只是用「在西藏認識的」一句話簡單帶過。可是我低估了英國人那熾熱的八卦之心,公司里漸漸地就有謠言傳出——

「聽說她老公是西藏人呢……」

「西藏人會說中文嗎?」

「……也可能他們用英文交流吧……」

「西藏人會說英文嗎?」

……

我也常常回憶我們在西藏最初的遇見。那年銘基同學二十五歲,沉默寡言的年輕人,一張高中生的臉,背著大包走在路上,生活於他本來可以有無限種可能。他本來可以遇見一個更美更聰明更溫良賢淑更善解人意的女生。但是他不幸地在中途遇見了我。老傅我橫空出世,一手遮天,像個女土匪似的把他人生中那些更美好的可能性統統抹煞了。

從此以後,並肩走天涯,看盡長安花。從雅魯藏布江到泰晤士河,岸上星移斗轉,水裡流光偷換。一不留神,輕舟已過萬重山。

我們結婚一年之後,好友老王特地來倫敦看我。我陪他在城裡四處閑逛。泰晤士河的遊船上,他忽然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結了婚的人不是應該變化挺大的么?我說你怎麼好像一點變化都沒有呢?」

我愣在原地,許久說不出話。頭上烈日當空,心內卻是暗潮洶湧。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識到,我所經歷的是怎樣的一種愛情。從認識銘基開始,他永遠給我足夠的個人空間,也從來沒有試圖改變過我。他所愛的就是我這個人本身,以至於以一種愛屋及烏的態度,默默包容了我身上所有的壞毛病。從在西藏時那個神情冷漠一身稜角的叛逆女生,到現在這個無厘頭的原發性話癆,他看到了我性格中隱藏的每一面,可是仍然無條件地愛著。我想所有愛過的人都知道,這絕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

可能是從小看了太多的故事,即使是在青澀幼稚的少女時期,我也幾乎從沒對「白馬王子」有過任何的幻想,因為知道白色可能是染的,毛髮也可能燙過。我也不相信這世上有「大眾情人」這種東西,既然每個人都獨一無二,那麼最適合你的那個人也必然是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村上春樹寫過《遇見百分之百的女孩》,我覺得這個說法才比較靠譜,那個人不見得最最完美,可是他對於你來說就是只屬於你一個人的百分之百。從認識銘基同學以來,很多人問過我為什麼喜歡他,是不是第一次遇見便已看到他在人群中發出金光。拜託,銘基同學又不是金剛鑽。花花世界人山人海,他一點也不耀眼,扔進人堆里可能就找不著了,可是那一束溫柔的光,剛好就是我最想要的。就像大熱天里人人都躲在空調房間,這時我走出門去,遇見一陣穿堂風,這是只屬於我一個人的偶遇和驚喜,所以有無限感激。

在老王見到銘基之前,他曾經讓我描述一下銘基同學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當時我想了很久,最後也只能寫下「謙謙君子」這個我認為最貼切的詞。銘基是一個非常純粹的人,並不是簡單如一杯白開水,而是把很多東西慢慢過濾掉之後剩下的那種澄凈。他有一種清新的心思,是徹頭徹尾的自由派,絕不會為生活的小恩小惠所收買。這真是深得我心,因為我本人便是寧做在爛泥塘中自由地搖頭擺尾的烏龜,也不願做風光無限卻受人束縛的千里馬。

我常常想知道,銘基同學的心裡到底是有怎樣的一個神奇角落,才可以使得他這樣溫和謙虛而悠然自得。我疑心他根本不知道「嫉妒」是什麼樣的感覺,因為他好像完全沒有嫉妒心。金錢權力美貌在他看來都不是特別吸引人的東西,如果要說羨慕的話,他只羨慕《國家地理》雜誌的攝影記者,可以遊山玩水,寓工作於娛樂。在對待我的態度方面,他幾乎是放任自由從不干涉,尊重我的一切隱私,也完全沒有大男子主義作風。我覺得他有自己一個獨立而完整的精神世界,裡面飲酒落花,風和日麗。牛羊無事,百姓下棋。

因為做的是投資銀行這個行當,身邊的同事大多是各大名校的一等榮譽畢業生,個個聰明醒目,但是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銘基同學才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我還記得我剛進公司培訓那會兒,有一次小組活動是按照說明摺紙船。聽起來挺容易,可實際情況是直到第四十分鐘才有第一個人找到竅門。周末回家時我把這事告訴他,結果就在等紅綠燈的時候,他一邊看那張說明紙一邊就順手把紙船給折出來了。整個過程只用了一分鐘都不到!直到現在,我在工作上遇到想不明白的問題,也還是常常帶回家來和他討論。他是工科生,對金融全無了解,可是腦子實在好使,我簡單解釋幾句他便明白。正因如此,我常感慨真正的聰明人其實全都埋沒在民間。而平庸之輩如我,只不過是仗著一張漂亮的成績單日復一日地碌碌無為。

第一次見到銘基同學,我便覺得他是一個可以永遠走在路上的人。這是一個人與生俱來的氣質。即使在城市裡,他也隨身攜帶指南針,好像隨時期待著一場時間旅行,可以流落到撒哈拉沙漠里大派用場。他是不折不扣的地圖狂人,維基百科推出地圖功能的時候,我問他:「開心吧?」他背對著我,用一種熾熱的語氣喃喃自語:「你都不知道我現在有多興奮……」我一回頭,只見他整個人簡直是撲在電腦上,口水差點流了一鍵盤。

他也是我遇見的第一個想去非洲做志願者的人。這正是我一直以來的願望,因此最初聽到的時候真有心有戚戚的驚喜。不像一些人只是說說而已,銘基同學會真的去到具體的網站上查詢,當得知人家不要土木工程師的時候,他的失望之情簡直溢於言表。說真的,我確實非常感動。在這樣一個物慾橫流的社會,人人都忙著尋覓財路,力爭上遊,他這一腔痴願多麼難能可貴。我們已經決定過幾年回國後先去農村支教,說不上是回報社會,只是想為國家的未來盡一點綿薄之力。

結婚三年來,除了有過一次關於湯包到底是什麼形狀的爭論之外,我和銘基同學幾乎從來沒有紅過臉。當然我對他也有不滿意的地方,比如他總是把臟衣服到處亂扔,比如他一拿起《紅樓夢》就能在三分鐘之內睡著還打呼嚕。銘基同學對讀書這件事不如我積極,以前我總覺得是個小小遺憾,因為原本可以獲得和他一起探討書中細節和哲理的樂趣,也可以更了解他的思維與情感。然而後來我漸漸發覺,他與這個世界的交流是從其他方面實現的。從他拍攝的照片上,同樣可以看到美和微小的細節。不擅長口頭表達的銘基同學,把他的心靈與感受透過相機的鏡頭傳遞出來。當我看到那些令人震懾的細節之美,也同時看到了鏡頭後面他飽蘊情感的目光,這情感靜默內斂,卻同樣強大深沉。

電視節目中,但凡採訪情侶,總有一個問題是怎麼也少不了的——他/她曾經做過最讓你感動的事情是什麼?這問題對我來說不容易回答,因為可供選擇的答案實在太多了。這短短几年好似濃縮的人生,回首來時路,山無數,水無數,情無數。我會想起當年珠峰腳下的半碗速食麵,也會想到大理車站前無言對視的目光。我仍然記得那清貧歲月中的情人節,從超市買來的一小束花,也記得倫敦地鐵爆炸時我的顫慄和恐懼的淚水。我看得見你說「我們結婚吧」時眼底的那抹溫柔,我聽得出你在婚禮上說「Yes, I do」時聲音的那一絲顫抖。我記得你在我找工作最艱難低落的時候對我說「他們不要你是他們的損失」,我還記得我在紐約那短短半年你一共飛來了七次……

我懷念我們一起走過的路,一起看過的日落,一起流過的淚水,一起做過的夢。

一個朋友曾經問我:「你到底有多愛他?」

我說:「怎麼衡量呢?總不能精確到長寬高吧?」

她說:「如果要你為他擋子彈呢?」

我幾乎毫不猶豫地回答:「一句話。」

說完以後我自己也忽然嚇了一跳。不是都說人最愛的只是自己而已么?愛情到底是什麼東西,能讓我們愛著愛著就忘記了自己?

一直以來,無數女性作家都以「過來人」的經驗告訴所有的女生,被愛比愛人幸福。我曾經一度也認為這是愛情中最理想的歸宿。可是現在的我卻覺得,持有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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