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活期貸款

在那年月,牧牛人都是天之驕子。他們是草原的大公,牛群的帝王,牧地的君主,牛肉和牛骨的大王。只要高興,他們有條件乘坐鍍金的馬車。金錢劈頭蓋腦地落到牧牛人身上,他似乎覺得自己錢多得邪門。但是,除了買一隻表蓋上鑲著許多大寶石、硌得肋骨生痛的金錶,買一具嵌著銀釘、配著安哥拉皮墊的馬鞍,和在酒吧間請大夥喝威士忌之外,他還有什麼地方可以花錢呢?

至於那些有女眷的牧場主,他們減少超額財富的門路就不那麼局限了。在境況不如意的時候,夏娃後裔減輕錢包的本領也許會沉睡多年,可是,弟兄們哪,這種本領是永遠不會滅絕的。

因此,為妻子所迫的「高個兒」比爾·朗利,離開了弗里奧河畔櫟樹叢生的圓圈橫道牧場,到城裡去享受成功的樂趣了。他的財產有五十來萬元,收入還在不斷增加。

「高個兒」比爾是在營地和草原上磨練出來的。幸運和節儉,冷靜的頭腦,尋找無主小牛的銳利目光,這種種因素加起來,使他從牧牛人變成了牧場主。後來,牛隻買賣突然興旺,幸運女神小心翼翼地穿過仙人掌刺叢來了,把她的豐饒之角 傾注在牧場庄屋的門口。

朗利在邊疆小城查帕羅薩蓋了一幢豪華的住宅。他成了俘虜,給套在社會生活的馬車上。他註定要成為當地的頭面人物。一開頭,他象野馬初次被關進柵欄里那樣,掙扎了一陣子,接著也就把馬鞭和馬刺掛起,安於現狀了。他無所事事,日子不好打發,便創辦了查帕羅薩第一國民銀行,被選為總經理。

一天,有個戴著鏡片象放大鏡那麼厚的眼鏡,害消化不良症的人,來到第一國民銀行,在出納員窗口遞進一張氣派十足的名片。五分鐘後,銀行全體職員在查帳稽核的指使下忙開了。

這位稽核,傑·埃德加·托德先生,竟然非常認真。

查完帳目以後,稽核戴上帽子,請總經理威廉·雷·朗利先生到小辦公室去。

「唔,你覺得怎麼樣?」朗利音調深沉緩慢地問道。「牛群中有沒有你看不順眼的印記?」

「帳目都很清楚,朗利先生,」托德說,「我發現你的貸款也都符合手續——不過有一筆例外。有一張借據很糟糕——糟到這種程度,我猜想你一定還不了解情況的嚴重性。我指的是那筆借給托馬斯·默溫的一萬元活期貸款。問題不僅在於數目超過了銀行發放私人貸款的最高限額,而且既無擔保,又無抵押。因此,你在兩方面都違犯了國民銀行法,政府隨時都可以向你提出刑事訴訟。假如把這件事報告貨幣審計處——我有責任這麼做——我相信一定會移交司法部執行。你該明白情況有多麼嚴重了吧。」

比爾·朗利坐在轉椅上,頎長的身軀慢慢向後靠去。他雙手合抱,托著後腦,略微側過頭,望著稽核。稽核看到銀行家果斷的嘴角上泛起一絲笑容,淺藍色的眼睛裡閃著和善的亮光,不禁有點納悶。等到他了解了這件事的嚴重性時,他的臉色就不會這樣了。

「當然,這也難怪,你根本不認識湯姆·默溫。」朗利幾乎是親切地說。「不錯,我知道這筆貸款。除了湯姆·默溫一句話以外,沒有任何抵押品。不過我一向認為,一個人只要講信用,他的話就是最好的抵押品。哦,是呀,我知道政府不是這樣想的。看來我還是為這筆貸款去找一次湯姆。」

托德先生的消化不良症彷彿突然惡化了。他從放大鏡似的眼鏡後面驚訝地瞅著這位牧牛人出身的銀行家。

「你明白,」朗利輕鬆地解釋說,想了結這件事,「湯姆聽說格朗德河岩石津那裡有兩千頭兩歲的小牛出售,每頭八塊錢就可以成交。我猜想那大概是老萊恩德羅·加爾西亞私運進來的牛隊,急於脫手。那群牛到堪薩斯城可以賣十五元一頭。湯姆清楚,我也清楚。他有六千元現款,我就把這筆交易的不足之數一萬元借給了他。他弟弟埃德三星期前把牛趕去賣了。這幾天里,他隨時可能帶著貨款回來。他一來,湯姆就會歸還借款的。」

稽核嚇壞了。他也許有責任立即去電報局,把這個情形報告審計處。但他沒有這麼做。他直截了當地同朗利談了三分鐘。他終於使這位銀行家了解到自己已站在災難的邊緣。之後,他提供了一線希望。

「今晚我要去希爾台爾,」他對朗利說,「查對那裡的一家銀行的帳目。回來時,我路經查帕羅薩。明天十二點,我再來這兒。到時候,如果這筆貸款已經清理,我在報告里就不提這件事。否則——我不得不盡我的職責。」

說罷,稽核鞠了一躬就走了。

第一國民銀行的總經理在椅子上繼續坐了半小時,然後點燃一支醇和的雪茄,到湯姆·默溫家去了。默溫,一個穿著棕色粗布褲子,神情顯得深思熟慮的牧場主,正把腳擱在桌子上,坐在那兒編一條生皮馬鞭。

「湯姆,」朗利靠在桌子上說,「有沒有埃德的消息?」

「還沒有。」默溫繼續編著鞭子,回答說。「我想這幾天里埃德總該回來了。」

「有一個銀行稽核,」朗利說,「今天去我們那裡探頭探腦,發現了你那張借據。你知道我認為沒有問題,可是這樣做是違犯銀行法的。我本來斷定在銀行查帳之前你能歸還那筆借款的,但是那傢伙出乎意外地來了,湯姆。眼前我自己手頭現款短缺,不然我可以墊一墊,替你兌付這張借據。他限我明天十二點以前解決,那時候我得拿出現款來抵帳,不然——」

「不然怎麼啦,比爾?」默溫看到朗利吞吞吐吐,便問道。

「唔,我猜想大概是被山姆大叔兜屁股踢出去吧。」

「我試試,把你那筆款子及時籌出來。」默溫說,仍舊專心致志地在編馬鞭。

「好吧,湯姆,」朗利轉身向門口走去時說,「我知道你只要有辦法就一定會做到的。」

默溫扔開鞭子,到城裡僅有的第二家銀行去,那是庫珀和克雷格合夥開的私營銀行。

「庫珀,」他對那個姓庫珀的合夥股東說,「今天或者明天,我非籌到一萬元不可。我這兒有一幢房子和地皮,大概值六千元,實際的擔保品就這麼些。不過我正在做一筆牛交易,幾天之內,它給我帶來的賺頭就不止這個數目。」

庫珀開始咳嗽起來。

「喂,看在老天份上,別拒絕。」默溫說。「我欠人家一筆活期貸款,數目是一萬元。現在要求歸還了,要求歸還的人同我在牧牛營地和守林營地一起待過十年。他可以要我所有的東西。他要我脈管里的血,我也一定會給他。他非搞到那筆錢不可,非常迫切——唔,他需要那筆錢,我有責任替他籌措。你知道我是有信用的,庫珀。」

「那還用說嗎,」庫珀老於世故地同意說,「但是你知道,我有一個合伙人。我不能獨斷獨行,私自放款。即使你手頭有最可靠的擔保品,我們也不可能在一星期之內貸給你。我們正要運一萬五千元現款到羅克台爾,委託邁爾兄弟公司收購棉花。今晚就由窄軌火車運走。這一來,我們手頭的現款也不多了。我們不能替你解決,非常抱歉。」

默溫回到家裡,重新編織馬鞭。下午四點鐘光景,他到了第一國民銀行,隔著朗利辦公桌的柵欄,湊過去說:

「我想辦法在今晚——我是說明天——替你搞到那筆錢,比爾。」

「好吧,湯姆。」朗利平靜地說。

那晚九點鐘,湯姆·默溫謹慎地走出他住的木頭小房子。房子座落在城郊,這時候附近行人很少。默溫的腰帶里插著兩支六響手槍,頭上戴一頂垂邊帽子。他迅速地沿著一條冷落的小街走去,到了同窄軌鐵路平行的沙路上,最後來到離城兩英里的水塔旁。湯姆·默溫在這兒停住,用一條黑綢手帕蒙住面孔下部,拉下帽檐。

十分鐘後,從查帕羅薩開往羅克台爾的夜班火車在水塔旁邊停住了。

默溫雙手各握一支手槍,從一叢櫟樹後面站起身,向機車走去。他還沒走上三步,兩條有力的長胳臂突然從背後把他攔腰抱起,合撲摔在草地上。一個沉重的膝頭抵住他的脊背,鋼鉗一般的手捉住了他的手腕。他就這樣象小孩似地被制服了,直到機車加了水,重新起步,逐漸增加速度,開得看不見了為止。這時候,他才被鬆開,站了起來,發現抓他的人竟是比爾·朗利。

「這事絕不能這麼解決,湯姆。」朗利說。「今天下午我見到了庫珀,他把你同他談的事告訴了我。晚上我去你家,見你帶了槍出來,於是我一直尾隨你到這兒。我們回去吧,湯姆。」

兩人並肩走了。

「這是我唯一的機會。」過一會兒,默溫開口說。「你要求歸還貸款,我總得想辦法清償。比爾,假如他們為難你的話,你怎麼辦呢?」

「假如他們為難你的話,你又怎麼辦呢?」朗利反問道。

「我從沒想到自己竟會埋伏起來攔劫火車,」默溫說,「不過一筆活期貸款又是一回事了。我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我們還剩下十二個小時,比爾,過後那個探子又要來找你麻煩了。我們總得想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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