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章

這是一片面向大海的高地,方圓數里之內都平平整整,然而卻向海面傾斜。坡上是齊腰深的蔓草,坡下是黑黝黝的礁石。蔓草在風中窸窸窣窣地起起伏伏,礁石迎頭劈碎海浪,散成一片片白花。它們看上去如此之近,彷彿一腳就能從蔓草叢跨上礁石。

但事實上,蔓草的盡頭便是高達三十幾丈陡峭的絕壁。天氣晴好時,海天一線,就特別容易讓人迷失距離感,墜下懸崖。

所幸天氣不好。雨從中午開始就時斷時續,這會兒雨雖然停了,天頂卻越發濃雲密布。雲霧卷舒著、撕裂著、又忙不迭地揉捏在一起,被狂亂的風引領,一路越過頭頂,捲入波濤洶湧的大海。

不知是由於高地太過傾斜,還是風太大,人站在蔓草叢中,像斜著插的草標,而藏青色的海則彷彿在頭頂上方無聲地翻滾。因為隔得遠了,看不到風吹起的一片片水花和浪頭,它的形狀就愈發龐大凝重。

也不是真的無聲,而是因為太過宏偉巨大,震懾天地,是以人反而聽不見,把它與風聲、蔓草起伏之聲混淆。只是每當海潮湧動,人身體內就禁不住跟著微微顫抖。

帝啟看大海久了,腦子裡一陣陣眩暈。他低下頭,努力把目光聚在幾步之外那位女子身上。

那女子卻渾然沒有被大海的龐然震撼。她穿一襲黑色長衣,批著一件赭色雲緞披風,乍看披風上絕無裝飾,當它隨風曼卷時,才隱隱透出暗繡的雲紋。除此之外,她沒有任何腰佩、首飾,甚至連髮髻也沒梳,任一頭青絲散開。

女子站立的地方是整個坡面最高之處。越過她單薄的背影向前看,天幕向東方垂落,還沒真正倒下呢,雲霧就承不住哀哀風雨,淅瀝瀝地落下來。幾里之外的大海和雲已經攪在一起,辨不分明了。

從崖下不時躥上狂風,獵獵地吹動她的長裾、披風和頭髮,吹得她周遭的蔓草齊齊伏倒。她卻抱緊了自己,身體向前微傾,倔強地頂著狂風,始終不肯回頭。

已經永不能回頭了。帝啟怔怔地想。此去海天永隔,她這「已死去」之人,再也不可能踏上中土之地了……

正想著,左首一陣響動,從崖下上來一行人。當先一人額頭剃得光光的,髮髻扎在腦後,神色肅穆,乃扶桑國第十一批遣唐使團的足野內。他身後跟著的幾名侍女著尋常百姓打扮,不過舉止得體,顯出常年在宮中侍奉的底子。

足野內似乎不敢正視女子,甚至覺得離得太近都是褻瀆了她,還隔著老遠,便跪伏在地。侍女們則一直走到女子身旁,才徐徐半福下去。

帝啟清清喉嚨,厲聲說:「足野內,此番回覆汝國,該如何行事,汝都明白么?」

足野內叩頭道:「是!執玉使大人之命,小人謹記在心,不敢稍忘。娘娘之安危,勝過吾等所有之性命。請大人放心!」

帝啟知道他為此次東渡之事,熬盡心血,他的弟弟目前仍在東都做質,也顧不得了。他走到足野內身旁,將一隻大而薄的紫檀盒遞到他面前。

足野內渾身一震,忙雙手接過,飛快地用布包了紫檀盒,放入懷裡。帝啟拍拍他的肩膀,說道:「吾知汝忠奉之心,汝去罷。遲則五年,早則三年,吾必奉陛下之命,前來尋汝。汝好自為之。」

足野內又重重磕了幾個頭。「執玉使大人之恩,小人永世不忘!小人在眉山,日夜盼大人至!」說完倒著膝行出幾丈,才爬起身,又匆匆走下山崖。

山崖下看不見的潮蝕洞里,扶桑國遣唐使的船隊已經秘密集結。一切準備就緒,他們已經等了整整三天,但那女子不開口,誰也不敢輕言走字。

帝啟撩起衣袍,從容跪下,叩頭道:「娘娘……」話說了半句,再說不下去了。

那女子幽幽地嘆了口氣,低聲道:「娘娘?娘娘已死在馬嵬坡,死在路祠佛堂前那棵梨樹下了。」

她的聲音充滿憔悴,仍然說不出的好聽,像玉石節節相扣,每個字吐出來,都敲得人心怦怦亂跳。

帝啟道:「是。然則,請夫人登船。此去雖然艱險,請夫人一定保重貴體。一旦中原平定,陛下自然會遣人來迎夫人的。」

女子輕輕一笑。「迎我?他若能遣人去那梨樹下燒祭,也不枉我……」話音在這裡戛然而止。

「夫人請珍重。」

過了好久好久,女子才又開口道:「你放心罷。這三天,我等夠了,也想透了。誰人我也不怨,只是命而已。大人甘冒奇險,費盡心力送我至此,這份恩情,此生是無法報答了。」

帝啟叩首道:「夫人此言,豈不折殺臣下?臣下職責在身,不能親送夫人遠渡扶桑,已是愧疚不已了。請夫人放心,朔方節度使郭子儀和河東節度使李光弼大人已經在常山會師,收復河北指日可待。等鑾駕回到東都……」

女子舉起一隻手。「你不必再說,這些事都與我無關了。而今太子已在靈武登基,他也不再是皇帝。只求他能平平安安。你見到他時,替我傳句話:今世身死他鄉,妾身也絕不會再踏入中土半步!」

她說完了,雙手自然地往前一伸,兩名侍女立即上前攙扶。梭梭聲響,她在侍女們的簇擁下邁步向前走去。一直到走下山崖,她都沒有回頭。

那女子由始至終沒有發出任何悲聲,帝啟卻覺得五腹痛如刀絞。她是這一個二十年,唯一讓自己糾結的女子,但自己既沒有說,也永不可能再說出口了——

大限已至,退無可退。

「……赫……赫赫……」

不久,山崖下隱約傳來喊聲,許多人大聲呼應著,偶爾也有咚咚咚的撞擊聲,嗚咧咧的船帆捲動之聲——遣唐使團的船隊開拔了。但在坡上只看見涌動的海面和翻滾雲霧,船隊會沿著崖壁右側一條狹窄的水道行駛,繞過山頭,才會真正駛入大海。

帝啟怔怔地聽著,一會兒是風聲,一會兒是呼喊聲,一會兒是海潮沖入洞穴的咆哮聲……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怵然而驚,抬頭看時,天已經昏黑一片。

風停了,頭頂的雲變得渾濁模糊,大海好像也沒了掙扎的力量,死沉沉地往下落去。一絲兒聲音也沒有,夜幕正飛速地從四面八方圍上來,彷彿把空氣壓縮得幾近凝固,連走路都需要用力擠著才能向前。

帝啟失魂落魄地沿著山路往回走,沒走多遠,四周就變得伸手不見五指。這片山崖地勢險惡,遠離驛道,他跌跌撞撞地再走出十幾步,突然腳底踩空,向下墜落,結結實實摔進一個深達數丈的坑裡。

這一下毫無徵兆,帝啟渾渾噩噩沒做出任何反應,坑底又全是亂石,摔得肩胛和肋骨咯咯作響,也不知摔斷了沒有。

等他好容易從天旋地轉中清醒過來,剛一動彈,背上就如撕裂般疼痛。他嘆了口氣。反正它就要來了,帝啟勉強伸展四肢,就靜靜地躺在坑底,看著漆黑的天空等待。

它沒有讓帝啟等太久。

起初是一道光,很細、很亮的光。光像一根針,刺破了厚達數百米的雲層,筆直地投射下來。光穿越幾千米——或許幾萬米——的高度,卻只照亮了不到半丈方圓的地方,就在帝啟所在的石坑邊上。

光盈盈地顫動著,凝神靜聽,似乎真能聽見它發出嗡嗡的噪音。帝啟自言自語地說:「光旋發生器……又要換了。你就不能再快一點么?」

彷彿為了回答他,天空中突然爆發出一片閃光,強烈到帝啟用手遮住眼睛,仍覺得強光穿透了手背,又穿過眼皮,映得一片白茫茫。

在看不見的光壓衝擊下,大地微微震動,帝啟憋著氣,忍受著橫衝直撞的低頻波帶給身體的強烈不適感。光爆至少持續了10秒,又驟然間消失。等到帝啟睜開眼睛,天穹重新沒入黑暗,但坑頂卻被某種柔和的白色光芒照亮了。

帝啟抬起頭,看見了光芒的來源——坑邊那雙白皙的赤腳。

「你來得很早。」一個空洞、尖銳、單調的,簡直有點刺耳的聲音說。

「因為我討厭再等下去。」

「這一個6300萬秒,你覺得快么?」聲音的主人似乎在快速調節,這一次聽上去就和潤得多,雖然仍然有點平淡死板。

「很慢……天吶,我簡直都要瘋了。」帝啟抱住腦袋,疲憊地說,「快點動手吧,我必須好好睡一覺了。這該死的讓人心煩的塵世,我一秒也不想多看見了。」

那人蹲下身,湊近了帝啟。這是一具令人怦然心動的赤裸軀體,看上去只有十六七歲,皮膚緊繃而富有年輕人特有的彈性,白皙中顯出紅潤,如同嬰兒一般——事實上,它成形的時間不超過標準時間3萬秒,接觸這濕潤冰冷的空氣更不到120秒。

她的臉被設計成鵝蛋形,寬額低眉,小而飽滿;她的身體曲線更是美得驚心動魄。她梳著高高的飛雲髻,兩縷黑緞一般的髮絲緊貼著臉頰垂下,一雙眸子如同淡青色的琉璃。她盯著帝啟,那雙眸子便持續伸展、收縮,以獲取他外表顯露出來的所有信息。

「21744號鹼基斷裂痕迹很明顯,導致43488號配對鹼基出現線性萎縮。你可能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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