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歲月如歌 錫貴阿哥

告訴我廣式春卷哪能弄法 的老朋友是錫貴阿哥,他對老上海的衣食住行無所不知,一開口就是:「早年我在卡德路一家飯店……」。聽口氣你會以為他至少有八九十歲了,他嘴裡儘是1930年代上海各處的老地名,其實他也不過74歲,是1955年的高中畢業生。

錫貴一生未婚,據說也從未戀愛過。然而他一點沒有老光棍慣常的不修邊幅邋遢樣子,出門總是衣著整潔、皮鞋發亮、頭髮彷彿吹過風似的服服帖帖,(每天梳頭時用濕毛巾壓頭髮)若是應邀做客,則更是西裝筆挺,手裡吊一根司的克,派頭十足。1980年代我和他一道去商店購物,營業員無不以為他是港商華僑(那時的勢利鬼眼皮子淺),對他十二萬分的客氣,我跟著沾光不少。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錫貴阿哥挺括的鼻子顯酒糟色,那是他多年喝酒之故。想想也是,無妻無後的錫貴若不喝酒,如何打發晚上的時光?自打50多歲從廠里退休以後,每天老酒從黃昏吃到深夜,然後一覺睡到中午。

那年我女兒出嫁,錫貴來出席婚禮。他的衣著舉止很引人注目,有的親友說一看就知道這位老先生是大戶人家出來的。這位親友說得一點不錯,雖然錫貴阿哥一生坎坷,最後作為普通工人退休,但他的確是「大戶人家出來的」。

錫貴的祖上是當官的。祖父是清軍的統領,父親也是清末的武官,年輕時就是藍頂花翎,十分風光。他父親駐防在太湖一帶,專門清剿太湖水盜。當年太湖流域河網密布,既是全國最富庶的魚米之鄉,也是土匪水盜縱橫之場所,這些盜匪依靠太湖發財而被稱作湖匪,很難對付,打湖匪就成了錫貴父親一生的專業。錫父(以後就這樣稱呼他)從清末一直到1949年都是以清剿湖匪專業戶而被各朝倚重:民國北洋政府時期他帶兵駐守太湖;南京政府時期他也以江蘇省水上警察廳的名義駐防太湖;抗戰以後他撤退未果,就在蘇、滬、杭三地「瞎混」,一面接受南京汪精衛偽政府的委任當上一個沒有兵的空頭軍長,一面和重慶方面暗中來往,抗戰勝利後當上了掛名的陸軍中將參議;1949年解放軍華東軍區又來找他,要他協助太湖剿匪,這是錫父這位太湖剿匪專業戶最後一次參加的軍事行動,不久就隻身一人去了香港,總算在境外得以善終。

錫貴的生母是錫父的五太太。錫父有名分的太太有五六位,沒有名分的妻子多得只有錫父才清楚,一律稱小姐。錫貴出生時,他那幾個大他30歲左右的哥姐已經結婚獨立門戶,年幼的他倒是和父親及幾個太太生活在一起。此時錫父已無實權,沒什麼進賬,但排場仍很大,客廳里等候接見的人每天不斷,來的人不是求職便是告幫,錫父總是拿點錢打發,不讓他們空手回去。

錫貴經常講,他父親所作所為對小輩並不避諱,不像有的家長在外頭花天酒地,在家裡卻對兒女宣揚「百善孝為先、萬惡淫為首」的道理。錫父有時會帶小錫貴去他幾個外室家去白相,錫貴印象最深的是兩家。一家在跑馬廳附近的新式里弄內,這位小姐是出身中醫世家的大家閨秀,人很文靜,一手娟秀的毛筆字,對錫貴非常好,儼然一副繼母身份(錫貴講,伊哪亨會得跟我尼老太爺咯 ?真弄不懂。);另一家在西愛咸思路 一小洋房裡,這是錫父多所藏嬌金屋中最好的一所,女主人是一位小有名氣的京劇花旦演員。錫父在滬、蘇、杭的金屋,開銷驚人:每一處必須配備娘姨傭人,每一處吃飯的除了女主人還有她娘家人。漸漸地錫貴家就有點捉襟見肘了。

錫父為人很開放(錫貴原話),他會和兒子講心裡話:「我迪格人呵,就是歡喜女人。改變是改變不了,老了再變就是老扁細(變死)哉。」

抗戰時期長三堂子生意清淡,會得打電話給錫父,要將軍大人這位當年風月場中的盟主去捧場。錫父立刻答應擺兩桌花酒,把妻兒老小開到堂子里去吃酒(妓院里從來不曾碰到過,嫖客帶全家老小來吃酒捧場的),所以錫貴小時候在妓院里多次吃過飯。

錫父一走,他的眾多妻子自然是「飛鳥各投林」,錫貴和他母親及一位沒有子女的三太太住到了餘慶坊。此前錫貴在上海南京西路安登別墅住過,在美琪電影院附近的大華新村也住過,餘慶坊是石庫門住宅,算是錫貴住過的最差的房子,但卻是他一生待得最久的地方,足足待了61年。看來仍將待下去。

此時錫貴家的生活跌入谷底,吃飯的人不少:錫貴母子加上錫貴母親的妹妹,三太太和三太太的老母親。但沒有收入,就靠變賣金銀細軟紅木傢具為生。應該說蘇州的那所花園豪宅是值點錢的,可又充公了,成了蘇州市人民政府所在地。因此日子過得越來越緊,比如平時吃飯葷菜就是螺絲當家,魚肉不大進門了。錫貴在餘慶坊的6年完成了學業,先在前進中學後在華華中學,錫貴阿哥講都是些「縮貨學堂」 。後來前進中學、華華中學、江淮中學3所學校合併叫作「三縮並一縮」,最後成了第五十三中學。於是以「縮」自居的錫貴1955年高中畢業就去淮南煤礦工作了。

錫貴在淮南礦區的一所子弟學校當數學教師,所掙微薄工資中的大部分都寄回上海養家,自己只留點活命錢。不久躬逢「反右」,由於他一心養家糊口,對國家大事、學校小事一概沉默,所以逃過一劫。但他看到不少熱心同事落入萬丈深淵,從此深知禍從口出的古訓,尤其自己這類出身不好的人更要火燭小心。

儘管錫貴小心翼翼做人,仍然逃脫不了「幹部下放」的命運。1958年大躍進一來他就作為幹部下放到礦井去挖煤了。雖然錫貴想不通,真正的幹部(領導)只是偶爾下礦轉幾分鐘,而他這種只不過編製算幹部的底層教師卻要和礦工一樣天天下井。後來一個政工幹部一句話讓他茅塞頓開:你們這種知識分子就是要多勞動,通過勞動改造世界觀。原來教師算知識分子哉,原先錫貴以為自己只是高中畢業生,算不上知識分子。

1959年下半年開始,淮南和安徽省其他地方一樣,食品供應日趨困難,即使礦區個人定糧比一般老百姓高,但礦工仍然挨餓。沒有油葷、沒有瓜菜光吃飯,而且號稱乾飯的成了稀飯,使得勞動強度很大的礦工一個個都干不動了。錫貴和許多人一樣得了浮腫。屋漏偏逢下雨!在井下幹活時一塊礦石掉下來砸在他背上,沒幾天背疼得直不起來。總算領導開恩,批准錫貴回上海探親治病,就此告別了淮南煤礦。

錫貴講,1960年他回上海時親人見到他都嚇一跳。原本的帥小伙變成了彎腰曲背的小老頭,人從腳腫到肚子上。錫貴母親焦急萬分,一面想盡法子給兒子弄吃的,一面陪兒子到處看病,在吃了中醫傷科多帖葯之後錫貴的病漸漸好轉。假期早過,淮南方面來信催他回去。於是,回去還是留在上海,這個問題就擺在了眼前。回淮南肯定苦,但有正式工作;留上海和親人在一起,但工資沒有了,戶口也沒有了。難以決斷的錫貴母子就去找了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大名鼎鼎的算命先生姚文周(此時可不敢公開算命),想不到姚先生一算就斬釘截鐵地對錫貴言道:今年是庚子年,對你而言是大凶之年!最好在家養病,若去外地有殺身之禍!錫貴母親聽了堅決不讓錫貴回淮南,錫貴就留在上海待業了。

姚先生的命算得太准!就在1960年錫貴決定不回淮南後一個月,他天天幹活的礦井瓦斯爆炸,下井之人無一倖免。

戶口制度是天下最嚴厲最奇怪的人口管理辦法。奇怪之處在於當年錫貴去淮南要辦戶口遷出上海,派出所只花了不到10分鐘統統辦完,效率之高態度之好著實讓人感動。現在錫貴拿著戶籍資料要遷回上海則比登天還難。派出所還是當年的派出所,辦戶口的民警依舊是當年的民警,這些都沒變,但「面孔」變了:當年儂去外地是參加革命建設,革命光榮;現在儂回來是「自動離職」(淮南的戶籍材料如此寫),實際上就是當逃兵。逃兵可恥!想報戶口嗎?嘸沒介便當!等著吧!

這一等就是兩三年,這期間錫貴是「袋袋戶口」。問題是那年頭沒有戶口就意味著沒有一切!工作當然想也不要想,然而飯總要吃吧?當時什麼都要票證:糖要糖票、肉要肉票、油要油票……這些倒也罷了,最人命關天的是沒有戶口就沒有糧食供應。靠親人支援是杯水車薪,「三年困難時期」誰家有餘糧?總算出台一個政策:對原本上海出去的「袋袋戶口」適當發一點糧票。於是錫貴每隔半個月拿好家裡購糧證去糧管所排隊領救濟糧票。據錫貴講發多發少沒有標準,要以糧管所老爺的心情而定,高興了給你10斤糧票,不開心了(昨晚和老婆吵架)就給你3斤糧票。

1960年代在上海有一批人被稱為社會青年。凡是種種原因沒能上高中、上大學的失學學生以及從外地、本地高校退學在家的學生,甚至像錫貴那樣已經在外地工作過又回來的人,年齡從十四五歲到30歲不等,統統歸入這個群體。因為這批數量龐大的青年既不屬於學校也不屬於任何單位,既無學上也無工作,因此為他們想出一個名詞:社會青年。不是失業青年、不是失學青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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