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文革」風月 溫柔看守

我是在1968年夏天被學校革委會「抓」去「隔離審查」的,理由是對無產階級司令部出言不遜。

所謂隔離審查,就是在教室內用三夾板攔成若干小間,一個人關一間,可「享用」一張草席、一個課桌和一隻凳子。白天坐在凳子上伏桌寫交代,晚上把捲起的草席打開睡覺,小間也就草席大小。看守人員常常在教室巡視,主要是防止我們講話。因為雖說「隔離」,只有一板之隔的我們仍可以交談,但只要一聽到聲音,看守便厲聲訓斥,甚至會打人,所以教室白天安靜得像墳地。

其實,所謂看守都是學校同事,有教師有職工,有幾個還是熟人。不過他們此時表現出和我素不相識的樣子,一個個革命義憤溢於言表。管理看守的領導是工人學員,他們平時在辦公室,沒有大事見不到。

我的右鄰是老梅,他很自覺,即使看守不在也不吭一聲;左鄰是老陳,他和我經常輕輕嘀咕,聲音小得我幾乎聽不見。有回老陳妻子來送衣物,當然是不能見老陳的,衣物就由看守交給了老陳。然而老陳認為他彷彿聽見了老婆的聲音,傷感了半天之後從板縫裡塞了一張字條給我,字條上是一首他寫的詞「摸魚兒」,對妻子的思念和愧疚盡在詞中——老陳婚後幾年和老婆沒少吵架拌嘴。我告訴老陳,想不到他作為一個機械工程教師有如此高明的古典詩詞造詣。於是我們的悄悄話愈加多了。

老陳對看守們一一評價。

最壞是和老陳同一教研室的高佑德。此人地主家庭出身,表現極其革命,他對革委會破格派他當看守此舉感激涕零,因此特別賣力、特別凶!有次為了一點小事打了難友老高一記耳光,出手之重致使老高一隻耳朵聾了。平時有機會就罵我們,但他不要說對領導哪怕對其他看守都很恭敬——別人出身都比他好。另一個看守小馬特點是「陰」。他常常悄無聲息地溜進教室,突然把反鎖的小間門打開,看你在幹什麼。倘若你不在寫交代或是沒在讀毛選,必定被他訓斥。其他看守還算馬馬虎虎,奉命行事而已。老陳說看守中最好的是小胡,他對小胡的評語4個字:「溫柔敦厚」,我完全贊同。

小胡是青年教師,「文革」之前大概被派去搞「四清」了,所以大家都不認識他。人長得秀氣,說話聲音輕輕的,舉止文雅。他對我們十分溫和,對我們的要求(比如上廁所或者出小間找水喝之類)從無二話,即使聽見我們違規交談也不干涉,至多提醒我們聲音小點,所以大家都盼著他值班的時光。小胡從來不訓人。

這天和往常一樣,寂靜,死氣沉沉,幾個看守在我的小間外聊天(高佑德和小馬不在)。聊的是老電影,有個人在講蘇聯電影「白夜」,只聽見小胡說:「白夜」嘸啥大意思,還是「白痴」好看。看守們說話對我們一點也不避諱啊!過了一會,小胡開門給我送晚飯(我等隔離審查對象的「牢飯」由看守送來),我瞥見小胡的眼裡有笑意。

轉眼間到了1970年,我已經在奉賢「五七幹校」了。學校開始搞「一打三反」,由於本人早已在1968年「清理階級隊伍」中倒過霉,對新運動而言自然是死老虎,只須當觀眾而已。不久,在眾多揪出來的人之中,聽到了小胡的名字。據說小胡犯的是流氓罪——同性戀!雖說小胡結婚一年了,他妻子也懷孕生女,但小胡對妻女漠不關心,只是在妻子坐月子時買過一隻雞送去。此前此後卻和一個交大的教師「同居」,像老婆一樣替人做飯洗衣裳。大概交大把他們一道逮住了,小胡就發落到學校當上了「一打三反」對象。

過了一陣子,幹校開「寬嚴大會」(全名是一打三反落實「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政策大會),小胡作為從寬對象在大會上作檢查。具體內容一點沒有(據說屬於「防擴散」),只是空洞地批判自己受資產階級思想腐蝕,放鬆改造,不好好「鬥私批修」,所以犯了流氓錯誤。還舉了一個我當時覺得滑稽的例子:小胡說自己青少年時代特別喜歡《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保爾和冬尼亞的戀愛情節,中毒很深。

小胡沒事了,人們說小胡的「老公」就沒那樣幸運了,可能要進大牢。

不過我從自己的經歷中認識到一點:同性戀群體中壞人很少(不敢說絕對沒有),他們對群體外的芸芸眾生沒有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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