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難忘的大學生活 京劇朋友

江淮大戲院是當年合肥最豪華的劇場,凡是外地來的大劇團或本省最重要的演出總在那裡舉行,票價也是最貴的。我去過幾次,同去的有劉聽泉和孫伯年,我們去看上海青年京崑劇團的演出,我們3個人都喜愛京劇,在京戲方面有共同語言。

當時的京崑劇團演員陣容強大,旦角有楊春霞、李炳淑、華文漪、梁谷音、王芝泉,生角有計鎮華、李永德、周雲敏、蔡正仁。而且演的劇目以京戲為主,很對我們胃口。我的一個初中同學金錫華是上海戲校畢業的,在劇團演小丑,我們看完戲以後就去找他聊天談戲。在回學校的路上,大家都很開心,這種開心的日子可惜太少。

劉聽泉有1米80以上的個頭,上海話叫「長腳」,因此是學校籃球隊二線隊員(球技差一點)。他有一種奇怪的胃病:飯後會把吃到肚子里的食物反芻到嘴裡,再咬嚼一番第二次吞入肚內,和牛很相似。聽泉常常帶著冷冷的、不屑一顧的神情,加上和人頂嘴說話很尖刻,所以人緣不太好。然而在我們同寢室的那些日子,我倆相處得不錯,這是由於他認為我和他一樣:懂戲!

聽泉兄的父親是個京劇票友,和言派名票李家載很熟,家學淵源的劉聽泉自然很懂戲,而且引以為榮。當他得知我也喜歡京劇,不僅知道四大名旦、余言馬高譚楊奚麒,還知道梅蘭芳的老師陳德霖、王瑤卿,甚至前三鼎甲(程長庚、余三勝、張二奎)、後三鼎甲(譚鑫培、汪桂芬、孫菊仙)我都講得出名堂,從此對我刮目相看。我和他還有一個共同愛好:喜歡評話(說大書)。他吹陸耀良的「三國」,我就吹張鴻聲的「英烈」。我們都聽過吳子安的「隋唐」,當我把「隋唐」中小輩13條好漢從第1條好漢李元霸一直背到第13條好漢秦瓊以後,劉聽泉從此對我青眼有加,把我看作是他值得結交的人。

孫伯年原來比我高一級,休學一年後來到我們班級。他的長相很特別,眼角和眉梢都往上挑,活像戲曲舞台上的古代人物;平時總穿對襟中裝,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他對人彬彬有禮,與同寢室的人都處得很好。

孫伯年雖然喜愛京劇,但不像聽泉和我那樣內行,談起戲來聽的多、說的少,對我們尤其是對聽泉兄頗為尊重,使得很少說人好話的劉聽泉對他頗有好感,老是拉他一道去教工工會俱樂部過過戲癮。

工會俱樂部是為教工服務的,有一些老師經常在那裡拉琴吊嗓子,也有人專門去聽聽捧捧場,總之去玩的都是教師、職員及其家屬,學生不可能去。然而什麼事總有例外,我們3個愛好京劇的學生去玩,居然也受到歡迎。一位拉琴的老師命令我們每人唱一段(算是入門考試),輪到我唱完幾句「空城計」後,一位中年女子點頭稱讚:「好!有味!」並且歡迎我們經常去。就這樣,我們3個人就成了學校教工京劇隊的學生成員了。後來我們知道,這個中年婦女過去是個專業演員,工梅派青衣,不知何故改行成了學校的行政管理人員,是京劇隊的核心人物。

來俱樂部吊嗓子的有不少學校的高層人物,數學系系主任許義生先生、外語系系主任姚企文先生、體育教研室主任蔣浩泉先生等等。不論是教授還是助教,是處長還是辦事員,統統都是票友,在京劇面前一律平等,這是很難得的。外語系的冒效魯先生有時也來轉轉,不過他從來不唱。提到冒先生,「說起了此馬來頭大!」他是明末四公子之一冒辟疆的後人,國學大師冒鶴亭之子,做過南京政府的外交官,又是北京的名票,梅蘭芳的密友,還是一個古典詩詞名家……

上海青年京崑劇團再次來合肥演出時,我收到金錫華的信,信上叫我和孫伯年去他後台住處,有話要講。我感到奇怪,就和伯年去了,去了才知道原來孫伯年給他寫了一封信,說是要參加京崑劇團,打雜拉幕幹什麼都行。金錫華和李永德給孫伯年講了一通要安心做大學生的道理,伯年點頭接受表示不勉強參加了。在返校的路上他一言不發,只是嘆氣。

學校在教師、幹部的範圍內傳達了廣州會議的內容。朱文熙混進會場聽了傳達並作了記錄,然後得意洋洋地對我們宣講了廣州會議周恩來的講話:文藝要讓人流淚,要打動人,為海默的《布谷鳥又叫了》平反,知識分子「脫帽加冕」(脫去資產階級之帽、加上無產階級之冕),還有一條:肯定了傳統的戲曲。

也許是受了廣州會議的鼓舞,工會俱樂部的票友們正式成立京劇隊,準備公演幾齣戲。有些喜歡吊嗓子清唱的人一聽要粉墨登場,全打了退堂鼓(怕出洋相)。所以只演兩齣戲:一出「武家坡」,由姚企文先生和安徽省京劇團的一位旦角合演;學校的梅派青衣主演「三堂會審」。後一齣戲全部由學校的票友擔綱演出:王大人由政治系(前歷史系)的小孫老師扮演;紅袍劉大人由中文系的李老師扮演;藍袍潘大人是次要角色,派給了劉聽泉;丑角崇公道出場時間很短,派給了孫伯年;還派我演門子——王大人的跟班。公演得到了安徽省京劇團的大力支持,所有的場面(京二胡伴奏、全套鑼鼓)、龍套班底、服裝道具統統包掉,還派來一位老演員(資深老生)張老師來給我們排戲,當導演。

票友中女性很少,除了梅派青衣之外就只有蔣先生14歲的女兒青青了,她曾在南京市戲曲學校學過京戲,1962年初戲校停辦以後就待在家裡。青青長著一雙水汪汪、黑灼灼的眼睛,人又活潑,大人們都喜歡她,本來想讓她演一個角色,但考慮她太小、只是家屬,就算了。後來張老師幫忙讓她加入了安徽省京劇團學館。

在排練中李老師和小孫老師常有爭執。從北京調過來的李老師學馬派老生,舉手投足無不透著點馬派的瀟洒;小孫老師剛從復旦畢業不久,是復旦大學京劇隊的台柱,學的是姜派小生,兼學葉派。兩位都很自負,互不買賬。有一回李老師暗示小孫不懂戲,小孫老師氣得臉色發白:「我不懂戲?告訴你,我吃奶時候就聽戲了!」此話倒也不假。小孫的祖父是清末的一品大員、人稱「壽州相國」的孫中堂,父輩是上海的實業家,估計家裡常辦堂會請名角唱戲。

他們的衝突被張老師一一化解。劉聽泉和我討論一番後,一致認為他們二位的矛盾反映了京派和海派在京劇表演上的不同認識。

公演那天,我們早早來到了學校禮堂後台化妝間,準備「扮戲」(化妝)。梅派青衣自己會「扮戲」,其他票友都得請省京劇團的人化妝。替我化妝的是一位叫馬老師的京劇團專業人員,他還是這次演出的舞台監督。馬老師仔細地替我上油彩、畫眉毛,然後把我臉的兩邊往上一收,用紗頭巾之類的套緊,我覺得眉毛被吊上去了、有點難受。他幫我穿上戲服、戴好戲帽,穿上厚底靴,還叫我走兩步。終於露出滿意的笑容:「行了!」

我感到穿上底這麼厚的戲靴走台步十分不易,很容易摔倒,藝人穿著它還要跑圓場、翻跟斗呢,唱戲真不簡單。

青青跑到化妝間來和伯年、聽泉說笑,看到我時突然睜大雙眼打量了我一番:「哦喲,扮上戲像換了一個人!」我聽了頗為得意,問她台下看戲的人多不多?她調皮地用上海話回答:「多,才來看儂額呀。」說完跳跳蹦蹦地走了。

「武家坡」先演,我們都站在台側看姚先生出場。姚先生唱的第一句是西皮倒板:「一馬離了西涼界……」,「界」字剛落,台下炸雷似地一聲「好!」大家朝發聲的座位望去,原來是冒先生叫的好,這聲好又脆又亮又響,可見冒先生用足了丹田之氣,但是這聲好也搶走了姚先生的風頭。

「三堂會審」要演1個多小時,我在台上呆站1個小時!台詞只有1句:「請劉大人用刑!」共說兩次;舞台動作除了站,至多就是接公文、呈公文;盡可安心欣賞他們的表演。正因為過分關注別人,在一次王大人「打坐向前」時,忘了替他搬椅子,以至於台上出現停頓的僵局(總不見得按院大人自己搬椅子吧)。馬老師在台角輕聲提醒,我才趕快補救搬座椅,小孫老師已經大光其火了。等戲一結束,我飛快脫下戲裝,立刻溜走,就怕小孫老師找我算賬。連臉上的油彩也是到宿舍里擦洗掉的。

孫伯年只是開場時有戲,早已回來。我們倆等劉聽泉等到很晚,不見他回只好睡覺。第二天才知道,聽泉散戲後又是拍照又是和參加演出的票友、省京劇團的老師一起吃夜宵(學校請客)。劉聽泉說大家在禮堂里找過我們,還告訴我們:馬老師張老師在吃飯時說今晚演出有兩點出彩:一點是演劉大人的馬派老生很有馬連良的神韻;另一點就是王金龍王大人身旁站的門子扮相漂亮!聽說我這個跑龍套的門子竟然成了一齣戲的亮點,心裡別提有多高興了。

學校的布告欄上貼出一張處分告示!上面寫著:孫伯年,家庭出身反動軍官。因放鬆世界觀改造,在上海休學期間猥褻鄰居一個年僅12歲幼女,情節極其惡劣,影響極其嚴重。本該嚴懲,因尚能主動向學校交代,有悔罪表現,故給以留校察看1年處分,以觀後效……

告示在我們年級引起了軒然大波。原來孫伯年的文質彬彬、待人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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