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難忘的大學生活 下鄉

1960年初夏的一天晚上,已經入睡的同學們被老蔡叫起,說是緊急集合。過一會廣播喇叭響了,宣布省委要求我們立即下鄉搶收搶種,保證夏糧豐收。於是大家匆匆準備,把被子打成包,還得帶上餐具什麼的。不多久全校學生加上一部分教工集合在校門旁,沒有領導講話動員之類,馬上就走。有的人是卡車送,有的人步行。到了火車站,發現等待上車的黑壓壓一片全是各個高校的學生,可能去的是不同地方,調度要花時間,等到我們一批人上車時,天已經亮了。

我們坐的是露天的運貨的車皮,虧得是夏天,不然得凍個半死。那也不叫坐車,我是站著的,有的人坐在被包上;夏風吹過我的臉,吹走了睡意,令人神清氣爽。但時間稍長,臉上蒙上了從火車頭飄過來的黑煤灰,刺得臉發痛,我趕緊蹲下來。小猴露出難得的笑容:

俺叫你不要站著!你看!

火車開了1個多小時後在一個小站停了,我們學校的人都下了車。食堂的大師傅給我們發了饅頭,還燒好了熱開水給我們喝。心裡很感動:平時我們老是埋怨食堂,把氣都出在大師傅們頭上,真是不應該呀。

在喝水的時候,我去看了這個小站的站牌,這個小站的站名叫羅集。

按系分成幾支隊伍後我們出發了,走著走著在一個小土崗邊又分成幾支隊伍朝不同的方向走,當繞過一個水池以後,我發現只剩下我們班級的人。這裡地處江淮平原,沒什麼山,只有長滿雜草的小土崗和泥土路邊的灌木帶來了綠色,其餘的只有土黃色的凹凸不平的土地,小水坑很多,但再渴也沒人敢喝裡邊的水。

走啊走,老是走不到頭。已經沒有路了,我們時而跳過水坑,時而繞過小土墩,隊伍也稀稀拉拉,三三兩兩分散走。天下起了毛毛細雨,我的被包又散了架,只能抱著走,這個樣子可真夠狼狽的。生活委員老徐老是給大家打氣:快到了,快到了……

終於到了。我們在幾所草房落腳,老徐帶了幾個同學找來了稻草鋪在泥地上,大家把有點濕的被子放好,立刻躺了上去,從早上走到下午,實在累壞了。有同學找到灶間,打算燒點熱水喝,甚至想用熱水泡腳,腳疼得都起了泡,可有灶沒有鍋,只得作罷。後來的幾天,熱水成了奢侈品,始終沒出現過。

還是老徐、老曹幾個人到隊部扛了兩大桶麥粥回來,還有1桶鹹菜。麥粥也可以稱之為麥糊,還比較稠,喝了既填飽了肚子,又解了渴;鹹菜又咸又帶點酸,後來有人說鹹菜里有蛆,不過我沒有發現過。以後幾天頓頓麥糊鹹菜,老蔡說這還是學校自己搞的伙食,與當地社員食堂毫無關係,我們絕不會給當地公社增加負擔。我們系指揮部就在隊部,那裡有廚房和醫務室——都是我們學校的。

臨睡之前,一直沉默的青華忽然對我和景西悄悄地說:

你們注意了沒有?這一路上都沒有人!!

對啊,我們從早上走到下午,連一個人影都沒有見到。就連我們到了這所草屋,也沒有見到人。這所草屋的主人呢?

農村的夜晚應該聽得見狗叫,可這裡沒有;草屋邊有池塘,可聽不見蛙鳴;屋外是死一般地寂靜,只有繁星滿天的夜空。

早晨,老徐叫醒了大家。我們這才發現,這裡沒有雞叫。我1958年高三時在上海郊區下鄉,天沒亮就被雞叫吵醒。同學們在池塘邊漱洗,昨天也是用池塘水洗的碗。我覺得用池塘水洗碗不衛生,決定不洗碗,用草紙擦乾淨就行了。

一個老頭和老徐、老蔡捧著鐮刀領著大家去了麥地。總算見到了當地的社員!說是老頭也許年齡並不老,至多50來歲吧。麥地種的是小麥?還是大麥、元麥?反正我是弄不清楚的,麥子長得稀稀拉拉,絕沒有歌中唱的麥浪滾滾的氣勢。

老曹割得最快,他是在山東農村長大的;小猴等幾個淮北同學緊隨其後;皖南的同學稍差一些,但後來在水田插秧中大顯身手;只有我們幾個上海同學農活是樣樣不行。我不是割麥是砍麥,後來乾脆用手拔,搞得渾身大汗,手還痛。老曹過來指導我們怎麼用鐮刀,景西立刻有長進,只有我仍然割得最慢。

收工的時候,腰好像斷了。我們一部分體弱年齡小的同學先回去,一部分同學在老曹、老徐帶領下把收下來的麥子挑走。小猴一定要加入送麥行列。

第二個工作日仍然割麥。麥地東一塊西一塊,麥子越來越稀,只要把兩根麥子拿著用刀這麼一拉就行了。

聽老曹他們講,這些麥子最後是要送到公社去的。一部分是交公糧,一部分作為餘糧國家收購。餘糧?天知道!最後,余的麥子作為社員口糧交到隊部食堂。農民自己種的麥子卻不能拿回自己家。

據說收麥時,有社員一邊割麥一邊把麥粒往嘴裡送,被隊幹部訓斥為偷集體的糧食。農民偷自己種的糧食!

接下來就是插秧。前一個晚上下了雨,早上變成晴天了,我們走在田埂上,望著這一片片鏡子似的水田,呼吸著帶著水土味的清新空氣,心情好多了。

仍然是那個老頭站在田頭上,把一捆捆秧苗拋到水田裡。我們紛紛赤腳下田。不遠處有三四個婦女彎著腰插秧,一副無精打採的樣子。和她們不同,同學們的情緒很高,王能靜一邊教我怎麼插秧,一邊唱:

「白米(牙子)好吃秧難栽——哪個嗨!」

我唱起了小時候的歌「快樂的小隊」,受到傳染的同學各自唱各自的歌。有的唱「九九艷陽天」、有的唱「老黃牛肥又大」,在我身後的朱文熙大概認為我們品位太低,哼起了「土耳其進行曲」。朱文熙是一位歐洲古典音樂的愛好者,也是上海同學。

女生曹奇真直起身來,驚訝地看著我們,她的潛台詞很明顯:「拿哪能胃口介好 ?」

下鄉這幾天的生活可把愛乾淨的女同學搞慘了:沒有熱水、沒有廁所、生蛆的鹹菜。尤其是曹奇真。她來自上海一所女中,上學期還是班級的團支部宣傳委員,反右傾時還代表組織找青華談話,這學期卻被免職了。曹奇真是1950年代初從香港到上海來讀書的,到大學以後外語成績尤其出色——是俄語,並非英語。

差不多40年以後的一天晚上,我在電視上又見到了曹奇真。身為澳門立法議會主席的她領著一幫議員宣誓就職,用了國語、粵語和葡萄牙語。在佩服老同學的語言天賦之餘,還想起了她在羅集農村時的滿臉愁容。

老蔡高興地喊:「大家比一比,看看哪個小組插得快!」他割麥比不過老曹,插秧比老曹快。老蔡自稱出身寧國農村「三代貧農」,寧國是長江以南的一個縣。

也在一道插秧的婦女社員有點被學生的「幹勁」所感動,一個看起來還算年輕的農村婦女突然站起來喊:

「我們有信心!有幹勁——」

她一下子又停住了,低下身子又無精打采地幹了起來。

插秧後第二天早晨,我向老曹請病假:今天人不舒服,出不了工。老蔡滿臉不高興,要我堅持堅持,老曹卻說小張是干不動了。兩個人竟然為了我爭執起來。正巧老韓進來聽見了,老韓不住在我們班,他是來叫老蔡去開會的。他批評老蔡對小同學、女同學都關心不夠,還對我說:好好休息,最好去醫務室看看。

老韓的話就是最後結論。老蔡一聲不吭地跟他去開會了,老曹率領大夥去出工了,我在草堆上躺了一會就到隊部去了。隊部離住處不算遠。

到隊部去要經過一些草屋,算是一個小村落吧,小村靜悄悄的,沒有人也沒有炊煙,泥土路邊草叢中沒有散放的雞或者羊。經過一處廢棄的豬欄,我把頭伸進去張望了一會,當然也沒有豬。奇怪的是,這裡飛鳥也不經過,是一個死村。

總算找到了設在隊部的醫務室,碰見曹奇真從裡邊出來,她朝我笑笑,說:「儂也生毛病啦。」

醫務室里只有一個醫生。我們學校所有的醫生都來自部隊,轉業前不是上尉中尉也至少是少尉,連學校醫院也按部隊編製,叫衛生科。這位醫生挺和氣,給了我一些藥片,還從暖瓶中倒了一杯熱開水給我服藥。熱開水!平時勞動中喝的可都是涼水,幸虧現在是初夏。

進來了兩個壯年男社員,這是我下鄉以來唯一一次見到的比較年輕的男農民。一個瘦點的指著一個長得很壯實的小個子對醫生說:「這是我們生產隊長,全隊的生產全靠他啦,他受了一點傷,醫生你給點葯擦擦。」

那位醫生正眼也不看,冷冷地回答:「沒有,這點葯連學生都不夠。」

兩個人悻悻地走了,醫生這才抬頭冷冷地看著他們的背影,彷彿這兩個人是《白毛女》中的黃世仁和穆仁智。

回到住處後,我坐在草堆上想今天看到的一切:沒有人煙的小村、醫生、生產隊長……

我從這一間草屋走到另一間草屋,發現在土牆上貼著一張已經發黃的獎狀,借著門外射入的陽光我看清楚了,是××人民武裝部獎給××同志「模範民兵」的獎狀。這裡的屋子都沒有窗,大白天也是黑洞洞的,所以平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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