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四川北路巡禮 回家的路上

放學回家對於我這樣不用功的學生而言是一天最快樂的時光。進初中之前我的活動範圍在餘慶坊以北從長春路到山陰路這一段四川路,現在學校在東寶興路,自然我的足跡就擴展到了餘慶坊以南的四川路了。

沿著東寶興路往東在靠近四川路拐角上有一家「彈子房」,有時我會走上台階向里張望,總能看到一兩個「老的克」在昏暗的燈光下打落袋(撞球),那時我們中學生至多會到路邊攤頭上花費不多打打「康樂球」,絕對不會進「彈子房」的。

當年四川路上車輛很少,只有一路有軌電車的噹噹聲和沿街小販的叫賣聲提醒人們這是條熱鬧馬路。東側有許多皮鞋店絨線店之類的小店(也是我好些中學同學的家),過了橫浜橋(那時橋下的河水尚未發臭),靠士慶路一家煙紙店,我瞧見我的一個中學同學已經坐在店堂間里一邊看書做功課、一邊幫家人做生意。這位同學姓劉,他後來成了上海第一流名醫,當過上海腫瘤醫院院長。

有時我沿四川路西側朝北走,必定經過一家廣東糕餅店「皇上皇」,店裡芝麻糊的香味對我極具誘惑力,還有小鳳餅、蛋黃韃——袋裡沒錢還是走吧;過橋走到麥拿里(也有兩個同學住在裡面),我肯定要過馬路來到心中的福地——永安電影院:看看電影海報、張張電影劇照。有一天我碰到一個住在永樂坊的丙班同學在買電影票(同年級的同學都認識),他告訴我正在上映的蘇聯電影「彼得大帝」老靈咯。當年永安電影院算頭輪影院,票價新幣3角,結棍 。我對父親開口要錢,他對我這個獨生子還是有求必應的。初中時代我在永安看過的電影有「彼得大帝」上下集、「海軍上將烏沙科夫」、「欽差大臣」、「大敗拿破崙」、「梅麗小姐」、「脖子上的安娜」、「薩特闊」、捷克影片「驕傲的公主」,等等。除非學校組織,自己絕不會掏錢看國產片。

過了永安電影院往北就是建國小學和上海市實驗戲劇專科學校(簡稱劇專),常常可以見到一幫染黃頭髮的大哥哥大姐姐從學校里嘻嘻哈哈地出來,他們是劇專的學生,正在排練話劇「欽差大臣」。後來公演時我去看過,感覺比電影差多了。

走過劇專,在拐角處有一家小酒店。那裡的常客中有一個四川人,他經常會把一張獎狀給店裡人甚至路人看,是一份表彰起義空軍的人民政府獎狀。原來這個醉醺醺的傢伙過去是國民黨空軍,內戰時「起義」投奔了共產黨,據他言道乃是「有功之人」,不知為何沒給他安排一官半職,他只得天天來此借酒澆愁。不過我有點納悶:他喝酒的錢哪裡來的?是人民政府給的嗎?

小酒店旁邊是條隔斷的小路口(對面是吟桂路),有一家生煎饅頭攤頭。這裡的生煎饅頭美味無比,1角4隻;多年後橫浜橋畔開了「蘿春閣」生煎饅頭店,生煎饅頭的味道比這家攤頭差遠了。再往北走經過「閘北水電公司」和第四人民醫院,就是餘慶坊沿街面的一排商店:南貨店、西藥房、照相館、理髮店,等等。在拐進餘慶坊大門前我會向大門邊的廣幫「天虹飯店」張望,店門旁櫥窗內吊著的叉燒肉和烤鴨的陣陣香味十分誘人。這家飯店後來搬到橫浜橋附近去了,飯店原址開了一家賣湯圓出了名的點心店,今天還在。

進了餘慶坊我家裡,喝點水吃幾塊蘇打餅乾,我對母親說要去圖書館做功課。自然去圖書館是真的,做功課是個幌子——本中學生從來不做家庭作業。於是出餘慶坊向北走,原本四川大樓的底層有兩家書店,加上長春路對面的「讀者書店」、山陰路口的「自由出版社」和幾家文具店,四川路北端頗有點文化街的氣息。現在關了兩家書店和1家文具店,不知是否和那些知名文人的離開有關。虧得 在溧陽路對面豐樂里旁邊新設了一所「北四川路區圖書館」,我可以理直氣壯地走進去,亮出中學學生證借書坐在館內看書。(還是小學生時因無學生證曾被趕出去過)我在這家圖書館借閱過《水滸全傳》、《西遊記》、《鏡花緣》、《老殘遊記》和許多蘇聯小說,丘陵先生翻譯的《中隊齊步前進》也看了。我還讀過一個英國左派作家的小說《外交家》(上下冊),得出的結論是:外交家或者外交官統統是壞人。

從圖書館出來時四川路已經是華燈初上,我仍然不回家。我會到「自由出版社」(其實也是書店,後來變成新華書店直到現在)或者「讀者書店」去逗留片刻。「自由出版社」和多倫路口的私立前進中學的老闆是同一個人,就是「七君子」之一的王造時先生,後來1957年被打成了大右派。

回家吃晚飯時母親問我:「功課做完了?」

「做完了。」

1955年肅反之後,小酒店裡沒有了「起義空軍」的身影。據酒店裡人說,這個四川人牢騷怪話太多,人民政府出於愛護,怕他酒喝得太多傷肝,所以把他「請」到大牢里去「戒酒」了。

這一天放學後並不急於回家,而是和丙班的張永天一起去他家玩。張永天曾經在小學和我同班1年,後來就轉學了,然而一進中學他就認出了我,在叫我名字時還提醒我:「老早讀小學辰光、我撥儂吃過一隻咸橄欖,記得伐?」

看來為了迪只咸橄欖,我也必須和他成為朋友。

張永天住在麥拿里5號。麥拿里在四川北路這一帶的里弄中是很有特色的,建築風格既不是餘慶坊的石庫門、也不是永樂坊永安里那樣的新式里弄,它大概屬於英國風格:有壁爐有陽台也有雕花鐵欄矮牆圍著的庭園,尤其在裡面一排弄堂,左邊庭園內有濃蔭遮地的大樹、右邊院牆邊長滿了深綠色的夾竹桃和其他灌木。永天家的小院里有兩棵枇杷樹和1棵無花果樹,當年麥拿里和旁邊的赫林里是北四川路少見的綠化很好的里弄。

永天請我到他家裡去的目的是要聽我講故事,講武俠故事。他們這幢房子的孩子看過一本武俠小說上集,而下集再也借不到了,所以要聽我講下集。問題是這本書的上下集我都沒看過。好在我從永天嘴裡已經套出了上集的主要人物名字及一些行俠仗義的事,下集就隨我現編現講。我把讀過的其他武俠小說內容搬過來,只是把姓名改了改,結果大獲成功。小聽眾中還有5號樓上的蔣任江,他也是培青同年級的同學,在乙班。

麥拿里5號底樓成了我的「書場」,我在那裡講了「十二金錢鏢」等許多武俠故事。口渴了「聽眾」自會倒水給我,有時永天媽媽拿柿餅給我當點心。多年後永天媽媽見到我就笑著說:「小胖子又來講故事啦?」她是廣西人,而永天爸爸卻操浙江口音,他是法國留學生、同濟大學數學教授。蔣任江爸爸也是教授,過去做過陸軍大學教授,是因為在戰上海時動員他的學生(國軍師長)放下武器而對解放軍立有大功的人。不知什麼緣故,後來功勞被一筆勾銷,關了進去。

若干年後,麥拿里改作麥豐里、赫林里改作柳林里,很風雅的吟桂路變成秦關路。其中麥拿里的命運最慘,先是1958年鐵欄拆掉、庭院消亡,參天大樹和鬱鬱蔥蔥的灌木叢失蹤;後又碰到電信局造高層搬遷了里弄的大部分,只餘下不多的舊建築在回憶昔日的風光。

從學校所在的東寶興路到四川北路往南,必定要經過「守真堂」這所沿街的基督教堂。那時四川北路一帶的教堂真不少,有多倫路的鴻德堂、橫浜橋南邊的守真堂、四川路虯江支路口的靈糧堂、永安電影院北側新光小學前一所我不知名的教堂,連我就讀的培青中學過去也有教堂——懷恩堂。

有一次我走進守真堂,純屬好奇,因為這座紅磚砌成的教堂有著非常美麗的鑲嵌彩色玻璃窗,讓我萌生了進去的念頭。我悄悄地走進去,看見有八九個人(居然有不少青年人)安靜地坐著,聽一位牧師講些什麼。這位牧師也坐著,看樣子不像正兒八經講道的樣子(這一天不是星期天做禮拜的日子),我發現牧師就是正給我們上物理課的吳老師,原來他是這裡的兼職牧師。

至今我們初中同學回憶當年的老師時,一致公認吳老師是最出色的物理老師。我在虹口上高中,岸年、永天在復興上高中,復興、虹口都沒有比吳老師出色的物理老師。吳老師上課那真叫課堂藝術:他講布朗運動時邊講邊做動作,把「一個個分子」撞到了教室門外……他的語言、表情如此生動,加上一些演示實驗,他給大家表演了一年物理課。初三物理換了一位青年教師,課上得一塌糊塗以至於我再也不聽課。

那天下午吳老師問聽眾一個讓我吃驚的問題:「你們看過《牛虻》這本書嗎?」(《牛虻》不是反宗教的小說嗎?我想)於是有人說看過有人說聽見過,吳老師接下來講了許多,他認為正是因為亞瑟(小說男主人翁)對主的信念不堅定,才造成他一生的悲劇。

我沒聽完便悄悄地從角落裡溜了出去(未被全神貫注的吳老師發現我來過),我有重要任務呢。父親給我錢要我到「虹光大戲院」(後來叫「群眾劇場」,是今天四川北路唯一的電影院)去買戲票,是明天晚上的京戲,父母和我全家都去看。我來到戲院看明天的劇目,果然精彩,是新民京劇團的戲碼: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