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時光若刻

我開始發現自己和別人不一樣是在五歲那年,準確地說是在1990年的11月2日。

那是一個起風的星期五,天氣有些陰霾,早晨起床時媽媽讓我多穿點,因為今天開始要降溫。那天早上一進幼兒園,我就因為和一個名叫高恆的小胖子打架,被我們的孫老師給抓住了。孫老師是一個很溫柔的女老師,那年她二十三歲,剛從大學畢業不久,那天她穿著一件暖黃色的線衣,梳著一個很好看的馬尾辮。

她把我和高恆揪到角落,問我們為什麼打架,高恆一臉茫然地搖搖頭,說:「我不知道,他今天一進來就打我,說要找我算賬。」於是她轉而問我要跟他算什麼賬,我義正詞嚴地告訴她:「三天前下午放學回家的時候他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腳,他說有本事三天後找他報仇,所以我今天就打他了。」孫老師笑著摸了我的頭一下,說:「你這孩子可真是記仇呢,小朋友之間要相互友愛。」我說:「他才沒跟我友愛呢,他從認識我到今天總共踢過我七次屁股,揪過我五次耳朵,還捏過我兩個八次臉。」

那時候我只學到十以內的算術,所以只能用這種方式來描述十六。聽我這麼說完,原本微笑著的孫老師頓時表情凝固了,她把高恆打發走,然後就拎著我到園長辦公室給我媽打了個電話。

後來事情的發展就沒有什麼懸念了,她們驚奇地發現我是一個不正常的孩子,我能清晰地記得從自己記事開始的每一件事的每一個細節,細緻到每天的每一頓飯吃的是什麼東西,電視播了什麼節目什麼新聞,天氣是好是壞颳風還是下雨,甚至誰在什麼地方和我說了什麼話,每一個畫面都歷歷在目,只要我去回憶,它們就像過電影一樣清晰。而且除了睡覺的時間,沒有任何的空白之處。

而我也從那一刻才開始明白,原來人是種會「遺忘」的動物,他們會把眼前這如此清晰、真實而不停流動著的畫面在轉瞬間忘得一乾二淨,甚至連自己說過的話、做過的事、聽過的歌、讀過的文字都能夠在一段時間後無情地拋之腦後,而且遺忘的比率和效率都是如此的高,就好像西瓜經過榨汁機後留下的那些少得可憐的殘渣一般,我甚至有些擔心他們會不會有一天連自己是誰都忘掉呢。

可我自己卻完全沒法體會這種「遺忘」的感覺,就好像活著的人永遠無法領悟「死亡」的虛無感一般,我只能無助地坐在那裡,看著家人因我將前一天晚上的《新聞聯播》一字不差地背出來後那驚奇而又驚恐的眼神,然後憂愁地交談著這究竟是一種什麼病,會不會對大腦的發育有影響之類的話題。

然而成人的世界終歸是功利的,當我在鄰居面前把《三字經》、《弟子規》像倒豆子一樣倒背如流的時候,我看到了父母得意的眼神,儘管這隻花了我總共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而已。而他們打電話的時候,也只要喊一聲「七大舅」或者「八大姑」,我就能把號碼完完整整地報出來,比查電話簿要方便快捷多了。甚至連我奶奶也會問我「縫衣針放在哪裡了」、「昨天午飯吃的是什麼」、「早晨我說要去誰家串門來著」之類的問題,從此之後他們再也沒有討論過我腦子的結構,只誇我是個聰明的孩子。

不過其實我並不是個聰明的孩子,只是我的頭腦像影印機那般清晰而高效,又像電腦一樣冰冷而精確。

很多年後,當我以全省第一名的成績考入一所全國知名的大學後,我才知道原來我的病叫「超憶症」。

得這種病的患者記憶力會異於常人,能夠記得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且過目不忘,這就是我之所以能夠毫不費力地考入名牌大學的原因,我從小學開始就基本沒有認真學過什麼,只要是我看過的書,上過的課,做過的題,到考試時就能像放電影一般在腦海里回放,簡直就像作弊一樣。由於我的邏輯思維能力並沒有那麼出眾,只是單純記得原有的題目而已,所以我的理科一直都不好。但自從我報了文科,我的高中生活便再也沒有學習二字了,歷史地理政治三年所有的課本,我一周就全看完了,從此以後大小考試都和開卷考無異,需要引用書上的論點時,我的答案從來都是一字不差,連標點符號都一模一樣。

據我所知,全世界得這個病的也就那麼幾個,而能夠病到我這個程度的,估計應該不會有第二個了。

從小到大我都過得很開心,因為父母從來沒有擔心過我的學習,而我也因為我的特殊能力交到了很多朋友,我會跟他們講各種各樣的笑話,說千奇百怪的故事,甚至可以告訴他們在某年某月某一天,他們穿什麼衣服,在什麼地方說了一句什麼話。而他們也會聽得津津有味,瞪大眼睛如痴如醉般出神地望著我,就好像在聽別人的故事一樣。

也就是在這樣的時刻,我開始羨慕他們,羨慕他們眼神里流露出的那種東西。我從來無法理解他們對於回憶的眷戀,他們總會很懷舊地拿起一個多年前的明信片,圍在一起回味一張泛黃的舊照片,甚至看一部很久之前看過的電影,這些東西對我來說都是沒有任何意義的,畢竟在我的腦海里它們清晰到觸手可及:明信片上的每一個字我都能默寫下來,照片上發生的事情我一眼就知道是哪一天的哪個時刻,而舊電影的每一段劇情每一句台詞,我都能躺在床上閉上眼睛完整地放映一遍。

這是一種痛苦的羨慕之情,甚至漸漸演變成了一種嫉妒,我感覺自己是一個沒有回憶的人,只因為我的腦海里滿滿都是所謂的「回憶」。

我開始變得鬱鬱寡歡,也不再願意與人接觸,在大學裡我開始翹課,躲在宿舍里打一天遊戲,或是在圖書館看一下午書,甚至僅僅只是坐在湖邊發獃,什麼也不去想,因為這些都是除了睡覺之外減少回憶的最有效的方式。只要我不去創造回憶,那我就不會有回憶了吧,我默默地想著,看著湛藍的天空中雲捲雲舒,看著樹葉從樹上掉落到草地上再滾落到林蔭小道上,看著年輕的人們匆匆的腳步,以及隨著時光流逝的青春。

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一個名叫如冰的姑娘。

那是2006年9月14日,她穿著一襲碎花連衣裙走到我的身旁,問我是不是那個什麼事情都知道的人。我笑著對她說:「我並不是什麼都知道,我只是什麼都記得。」然後她就跟我聊了起來,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我發現她其實懂得並不比我少,而且我僅僅只是記得發生過什麼而已,她卻能對發生過的事情有著自己的看法。

「你雖然什麼都記得,可是『記得』本身又有什麼用呢,發生過的事情終歸是發生了,你又不能改變什麼,如果你不能將它們賦予屬於自己的意義,只是像個放映機一樣放著那些東西,那它們終究也將成為虛妄不是嗎?」

我看著她的眼睛,陷入了久久的沉思,那是一段很長很長的時間,空中有五隻鳥飛過,一對情侶從湖的一端走到了另一端,不遠處還開過一輛黑色的汽車。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她道。

「如冰。」

「像冰一樣的意思嗎?」

「如果你非要這麼理解的話。」她「噗嗤」一聲笑了,她笑起來很好看,就像七歲那年我路過自家樓底時,俯身在牆角看見的那枝鳶尾花。

「唔,就像我的腦子一樣,冷冰冰的。」

「怎麼說?」

「我時常覺得它很無情,總是把一切無論好的壞的快樂的悲傷的都這樣一絲不苟地記錄下來,絲毫沒有經過我的同意,也沒有給過我任何選擇的權利。」

「但你知道嗎,遺忘也未嘗是我們的選擇呀,有時候在不經意間就把曾經刻骨銘心的東西就這樣忘掉了,沒有留下一點痕迹,就連後悔的餘地也沒有,畢竟你怎麼會去惋惜某個你已經忘掉的東西呢。」

她說這番話的時候眼神里有很複雜的情緒在涌動,讓人很想認真從中讀出更多的故事來。

「我可以知道你的電話號碼嗎?」我弱弱地問她。

「可以啊,我發給你?」

「不用,說一遍就夠了,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

她很羞澀地看了我一眼,但我卻沒有告訴她這其實並不是什麼虛情假意的肉麻,而是一句真真切切的實話。

後來的十天里,我又見了如冰七次,一起吃了五頓飯,去過一次圖書館。

那天傍晚在圖書館裡,她忽然問我,如果給我足夠多的時間,我是不是能夠把圖書館裡所有的書都裝進腦子裡呢。

我笑笑說:「給幾隻猴子幾台印表機,它們在無限的時間裡也能打出莎士比亞全集呢。」

「別貧嘴,我只是很好奇。」

「可以是可以,不過我似乎沒有這麼做的必要吧,這將是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就算你把圖書館裡的書全拿去列印店列印一遍,不也得很久很久么,更何況我必須一個字一個字地讀過,才能記下來,而且我讀書不是為了背下來,我對文字本身還是很依賴的。」

「所以其實你是一台有感情的機器,並不像你形容的那麼冷冰冰。」她笑道。

「嗯,我不知道,有時候我覺得我在感情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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