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她在睡夢中

梁先生是我的一個朋友,他四月的時候生了一場大病,病癒後漸漸開始失眠,從起初的一晚上勉強能睡五個小時,發展到後來的三個小時,再到一晚上只能合眼一個多小時,最後他到天亮連二十分鐘都睡不踏實了。

於是就像歌里唱的那樣,他在五月的早晨終於丟失了睡眠。

然而他的這種失眠不同於其他任何人的病症,普通的失眠症患者會因為整夜無法入睡而精神萎靡,昏昏欲睡,甚至神經衰弱,然而梁先生只是單純徹底丟失了本能的睡意而已,從五月至今,他儘管從不入睡,卻也不曾感到絲毫的疲憊,沒日沒夜的如同打了雞血一般精神,就彷彿他已經完全不需要睡眠這種東西了一般。

用他的話說,別人只是因為睡眠短小而不能盡興,而他則是徹徹底底地將睡眠閹割掉了,睡功能喪失,成了睡眠王國里的太監。

這是一種寂寞的病,梁先生告訴我自從他失去了睡眠之後,生活開始變得很無聊,他曾經是個嗜睡如命的人,一天能睡十個小時,然而自從他徹底失眠後,每天的這十個小時就這樣赤裸裸地空餘了出來,就彷彿上帝每天往你卡里多打了十萬塊錢一樣,你都不知道該怎麼去揮霍它。

梁先生今年三十齣頭,談過幾個女朋友,最後都宣布告吹,現在一個人住在一所公寓里。在確定自己失去睡眠後,他含淚把自己卧室的床給撤了,默默把它搬到了樓下的雜物間里,這本是一張很大很軟的床,他花了很多積蓄買下了它,沒想到現在不僅沒有女人,連睡眠也沒有了,於是這張漂亮的床就這麼成為了一個佔地方的奢侈品,讓他覺得痛心疾首。現在那裡被換上了一張按摩椅,他每天凌晨三點到四點坐在那裡,對著牆壁思考人生。

我有天很好奇地問他現在的夜生活是怎麼樣的,他說自己現在一到夜裡過了十二點就變得神經質起來,因為距離第二天早晨上班還有整整九個小時,除了在凌晨兩點給自己加一頓飯之外,剩下的時間空虛到令人不能自已。

梁先生也嘗試過用酒精和藥物之類的東西來讓自己入睡,但似乎這些東西對他一點也不起作用,多喝酒只會讓他嘩啦啦地吐,吃安眠藥則讓他覺得頭疼,但睡意依然是絲毫沒有的,他也不敢加大劑量,生怕暫時的睡眠沒有換來,永久的睡眠就這樣悄然而至了。

看梁先生漸漸由原本的「失眠者」變成一個歇斯底里的「追夢人」,我不免覺得有些不可理喻。我時常想,為什麼他是如此強烈地渴望睡眠呢,既沒有絲毫困意,身體也未曾從失眠中受到什麼損害,為何他還要如此迫切地去索求這幾個小時完全無意識的體驗呢。照常理來說,如果是我,能夠永遠不需要睡覺,這相當於上天間接賜給了我額外三分之一的生命啊,我與其浪費這寶貴的三分之一在睡覺上,不如用這些時間去更好地享受人生呢。

不過我從沒問過梁先生,或許對我們而言,睡眠只是一個圍城而已,自從梁先生被睡眠帝國流放後,我們只是羨慕地望著他從倦意桎梏中解脫,卻無法揣測他在城牆之外的心情。

而他似乎也開始慢慢接受這種設定,不再瘋狂地想要重拾睡眠,而是試著把睡眠的時間用一些瑣碎的事情填滿。他學會了泡茶,學會了做蛋糕,還學會了織毛衣,一到午夜就儼然變身成一個家庭主婦,像是什麼浪漫童話故事裡的橋段一般,只可惜他上演的始終是自導自演的獨角戲,畢竟那是一個連整座城市都在安然沉睡的時刻。

他在凌晨四點給自己安排了一個「午夜茶」時間,在月光下喝著茶看著過期的報紙,思考著這杯茶是十二點前泡的現在算不算隔夜茶諸如此類無聊的問題,然後在那裡呵呵呵地傻笑,覺得自己好像被什麼遺棄了似的,是世界的孤兒。

這樣抽風的生活持續了很久,直到他遇到了昏睡不醒的周小姐。

事情的起因是在三個月前,梁先生在我的建議下去了一趟睡眠診所。

睡眠診所的醫生在了解了梁先生的狀況後並沒有給他開安眠藥,而是開了一種抗焦慮的藥物,這種葯自然不能解決梁先生的睡眠問題,但卻能讓他不再覺得自己睡不著是件煩惱的事兒了。這不禁讓我為這個醫生治病的邏輯深深地捏一把汗,幸好梁先生不是去看尿床的,否則他回來以後覺得尿床一點兒不害臊可就麻煩了。

周小姐就是梁先生在睡眠診所的候診室遇到的一個姑娘,這個姑娘外表看起來正常得很,和他自己一樣,沒有其他睡眠病患者的外部特徵,於是他心想或許她和自己恰好是同一種病症。

他走過去坐在那姑娘旁邊問她:「嘿你好,你也是來看病的嗎?」

「是啊。」

「你也是失眠嗎?」

「不是,我的病……」

話沒說完,那姑娘就一頭栽倒在沙發上不省人事了。

梁先生慌得一下子跳起來,扯著嗓子大喊有人暈倒了。醫生從診室里出來一看,說這姑娘只是睡著了而已,不過是深度睡眠,怎麼叫也叫不醒的,過一會兒估計自己能醒來。

等了半個小時,那姑娘果然挺屍般地忽然坐了起來,又把梁先生給嚇了一跳。「不好意思,這就是我的病,一種奇怪的昏睡病,我在任何時候都可能忽然睡著,過一段時間又會自然醒來。」

周小姐今年二十五歲,她得這個病和梁先生一樣原因不明,她說自己有天在家裡吃飯的時候莫名就臉朝下栽在飯碗里睡著了,醒來的時候一臉都是米粒,不過她很慶幸自己那天沒有喝湯,不然在湯里淹死可就丟人透了,像只無頭蒼蠅似的。

周小姐告訴梁先生,自從她得了這種病,就沒法上班了,因為有時候走在馬路上都可能忽然睡著,另外生活上也產生了諸多的麻煩,上個廁所洗個澡什麼的都必須有人看著,不然隨時可能一頭扎進馬桶里。

梁先生也把自己的病告訴了周小姐,她聽完後露出了羨慕的眼神:「我覺得像你這樣其實不壞,至少生活是足夠完整的不是嗎?我現在的生活完全變成了一個個零散的碎片,我對每一天已經沒有了概念,因為無法預計自己什麼時候會忽然睡著,醒來以後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不不,其實我並沒有好到哪裡去,正是由於我的意識一直都清醒著,每天就這樣看著日出日落,天黑天明,才沒有了日子的概念,任憑時間如何一分一秒地流逝,我都毫無知覺。所有的事情我現在都只能以小時來劃分,用鬧鐘來提醒,對我而言生活就是一個無盡清醒著等待死亡的過程,畢竟睡眠曾是個多好的逃避呀,現在沒有事情我能等睡一覺醒來再說了不是嗎?」梁先生如是說道。

「我們倆還真是奇怪呢,一個想睡卻睡不著的人,和一個不想睡卻總是睡著的人。」周小姐捂著嘴笑了起來。

「我在想,當這個世界上一半的人在睡覺的時候,另一半人總是清醒著的,根據睡眠守恆定律,也許正是你偷走了我的睡眠也不一定呢。」梁先生調侃道。

他倆就這樣在候診室里聊了一個下午,整個過程還算是輕鬆愉快,除了周小姐期間又忽然睡過去兩次以外。

在他們各自被醫生開了一些抗焦慮的藥物打發走之後,周小姐忽然問起梁先生有沒有女朋友。

「沒有,我暫時沒有這個打算。」

「為什麼呀,雖然『睡』對你來說已經沒法發揮它不及物動詞的作用了,但你依然可以發揮它及物動詞的作用呀。」

梁先生反應了半天才慘淡地一笑道:「嗨,還是算了,睡完女人後不能擦乾淨睡上一覺,世界上沒有什麼比這個聽起來更令人感到絕望的事情了。」

最終梁先生還是和周小姐在一起了,對此我並不感到意外,我覺得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是一種彼此的需要,周小姐需要人全天候照顧,梁先生需要人填滿他的生活,就連梁先生昂貴的床,也需要物盡其用。

白天梁先生上班的時候,除了風馳電掣地上上廁所,周小姐大部分時間就在床上待著,晚上樑先生回來了,她才能在屋裡或者出門去活動活動,當然梁先生必須時時刻刻跟著她,以防她忽然睡著撞到什麼東西上。

每次周小姐洗澡的時候,梁先生都會搬張小板凳坐在門口聽裡面的動靜,為了不讓自己看起來過於像個變態,他會象徵性地拿起一本書來慢慢地翻著,儘管腦子裡想的事情全然與書無關。

周小姐睡著的時候,除了整理房間做做家務以外,梁先生還會給她做吃的,然後擺在她的旁邊,等她醒來後看她驚喜的表情。

在其他時候,梁先生會和周小姐像正常情侶一樣一起坐在沙發上看看電影聊聊天,唯一不同的是周小姐總會在各種各樣的時刻猝不及防地睡去,只留下樑先生一個人在一旁悵然若失。對於從不入睡的梁先生而言,他時常會默默看著周小姐睡覺,他覺得她睡著的樣子很美,讓他想起很久之前聽過的一首歌,歌名叫《她在睡夢中》,歌中有一句這樣唱道:「看著你睡在我身旁,像孩子一樣,多想搖醒你,告訴你我有多麼愛你。」

當然梁先生並沒有這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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