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黑鳥

溫德莉小姐打開了皇冠公寓一○○一房間的門。她穿著一條綠色的系帶縐絲連衣裙,臉色通紅;暗紅色的頭髮有些許蓬亂,鬆散的髮捲從左邊向右梳,披在右邊的太陽穴上。

斯佩德摘下帽子說:「早上好。」

他的笑容讓她的臉上也帶上了些微笑意,但那藍紫色的眼睛還是愁雲密布。她低下頭,膽怯地小聲說:「請進,斯佩德先生。」

她領著他經過開著門的廚房、洗手間和卧室,來到以奶油色和紅色裝飾的起居室。她為房間的混亂局面道了歉:「全都亂七八糟的,我還沒把行李拆完。」她把他的帽子放在茶几上,在一張胡桃木長沙發上坐下來。他面朝她坐在一把橢圓形靠背的緞面椅子上。她看著自己的手指,把它們扣在一起,說:「斯佩德先生,我有一件非常、非常可怕的事要向你坦白。」斯佩德禮貌地笑了笑,一言不發。她也沒抬眼看他。

「那個,我昨天對你說的,全……全都不是真的。」她吞吞吐吐地說著,抬起頭用可憐巴巴的眼神害怕地看著他。

「哦,那個,」斯佩德輕鬆地說,「我們也沒當真。」

「那——」除了苦惱和害怕,她的眼裡又添了一分困惑。

「我們當真的是你那兩百美元。」

「你的意思是——」她看起來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之前說的是真話,你付的錢未免也太多了,」他溫和地解釋道,「多到不是真話也不要緊了。」

她的眼睛突然亮了,幾乎要站起身,又坐下來把裙子理平,靠上前來,急切地問道:「那你現在還願意——」

斯佩德抬起一隻手止住她的話頭。他皺著眉頭,嘴角卻露出笑意。「這得看情況,」他說,「這事難就難在——小姐,你到底是叫溫德莉還是勒布蘭啊?」

她紅著臉輕聲說:「真名是奧肖內西,布里姬·奧肖內西。」

「奧肖內西小姐,這事難就難在,接連發生了兩起命案,」——她瑟縮了一下——「鬧得沸沸揚揚,讓警察覺得他們可以無所不用其極,讓大伙兒都不好過。這不是——」他停了下來,因為她已經聽不下去了,只是在等著他說完。

「斯佩德先生,你實話告訴我,」她的聲音顫抖,處在歇斯底里的邊緣,面色憔悴,眼裡充滿絕望,「昨晚的事——該怪我嗎?」

斯佩德搖搖頭。「不,除非有什麼事我還不知道。」他說,「你提醒過我們瑟斯比是個危險人物。當然,你妹妹那件事你是對我們撒了謊,不過那可以不算數,因為我們也沒相信你。」他聳聳他的斜肩膀,「我看這不是你的錯。」

「謝謝你。」她輕輕地說,又搖了搖頭,「但我會一直責怪自己的。」她用一隻手按著喉嚨,「阿切爾先生昨天下午還是那麼——那麼有活力,那麼親切、讓人信賴,而且——」

「別說了,」斯佩德命令道,「他知道他在做些什麼。干我們這一行就得冒這個險。」

「他……他結婚了嗎?」

「結了,有份一萬元的保險,沒有孩子,老婆不愛他。」

「噢,請別說了!」她低聲說道。

斯佩德又聳聳肩。「事實就是如此。」他瞥了眼手錶,從椅子上挪到沙發上,坐在她身旁。

「現在沒工夫擔心這個了。」他的聲音聽起來和氣但堅定,「外面有一大群警察、助理地方檢察官和記者,他們正把鼻子貼著地、跑來跑去到處打探呢。你想讓我做什麼?」

「我想讓你幫我……幫我擺脫這一切。」她用細細的聲音戰戰兢兢地答道,膽怯地把一隻手放到他的袖子上,「斯佩德先生,他們知道我的事嗎?」

「還不知道,我想先見見你再說。」

「如果……如果他們知道我來找你幹了什麼——那些謊話,他們會怎麼想?」

「他們會疑神疑鬼的。所以在見到你之前我一直在搪塞他們。我想我們也許不必對他們和盤托出。有必要的話,我們應該能編一套說法把他們哄過去。」

「你不覺得我和那些……那些命案有什麼關聯吧,對嗎?」

斯佩德向她咧嘴一笑,說:「忘了問你這個了。和你有關嗎?」

「沒有。」

「那好。現在我們打算對警察說些什麼呢?」

她在長沙發的一頭局促不安地扭動著身子,濃密的睫毛下目光游移不定,就好像她正試圖避免和他四目相對,結果卻是徒勞。她這會兒看起來格外嬌小和年輕,一副苦惱的樣子。「他們非得知道我的事嗎?」她問,「我死也不想這樣,斯佩德先生。我現在沒法解釋,可你就不能想想辦法別讓他們找到我嗎?這樣我就不用回答他們的問題了。我想我現在根本經不起盤問,我情願去死。斯佩德先生,你就不能想想辦法嗎?」

「也許可以,」他說,「但我得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在他膝前跪下,朝他揚起臉。她那沒有血色的臉綳得緊緊的,滿是憂懼之色,雙手緊扣著放在胸前。「我的日子過得很差勁,」她哭道,「我是個壞人——比你想像得更壞——但我不是徹頭徹尾的壞人。看著我,斯佩德先生。你知道我沒有那麼壞,對不對?你能看得出來,對嗎?那你能不能信任我一點點?哦,我這麼孤零零的一個人,我好怕,如果你不幫我,我就再也找不到什麼人幫我了。我知道如果我不信任你,就沒有權利要你信任我。我信得過你,但我不能告訴你。現在不能。遲些日子,等我可以說的時候我會說的。我害怕,斯佩德先生。我害怕信任你。……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相信你,但——我過去也相信過弗洛伊德,而且——我再也沒有別的人可以找了,再也沒有了,斯佩德先生。你能幫我。你說你能幫我的。要不是相信你能保護我,我今天早就逃跑了,不會去請你。如果我以為還有什麼別的人能搭救我,我會這樣跪下來嗎?我知道我這麼做不合適,但請你大度一點吧,斯佩德先生,別和我計較這個。你強壯、勇敢,又足智多謀。你可以把你的力量、勇氣和智謀分給我一些,一定可以的。幫幫我,斯佩德先生,幫幫我。一來我實在太需要你的幫助了;二來,如果你不幫我,我上哪兒找能幫到我的人呢?別的人即使有心恐怕也無力啊!幫幫我吧。我沒有權利要求你盲目地幫我,可我還是這麼請求了。請大度一點吧,斯佩德先生,你可以幫到我的,幫幫我吧!」

斯佩德在這番演講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屏住了呼吸,現在他撅起嘴唇從肺里吐出一聲長嘆,說:「你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你厲害。你很厲害。主要是你的眼睛,我覺得,還有你說『請大度一點吧,斯佩德先生』時聲音裡面那種悸動。」

她跳了起來。她在痛苦中漲紅了臉,但仍然昂首直視著斯佩德。「我活該,」她說,「我自找的,但——噢,我多想得到你的幫助啊!我是那麼希望你幫我,那麼需要你的幫助。我說話的樣子顯得虛假,但我沒有說半句謊話。」她轉過身子,背不再挺得那麼筆直了,「是我自己的錯,現在你不相信我了。」

斯佩德的臉變紅了。他向下盯著地板,咕噥著說:「這下你不止厲害,簡直危險了。」

布里姬·奧肖納西走到茶几旁,拿起他的帽子,走回來拿著帽子站在他跟前,並不遞給他,只是拿在手裡,如果他樂意可以接過去。她的臉蒼白而瘦削。斯佩德看著自己的帽子問道:「昨晚發生了什麼?」

「九點的時候弗洛伊德到旅館來,之後我們出門散步。是我提議的,這樣阿切爾先生就能看見他。我們在一家飯館停下來吃飯,然後跳舞。是在吉利街——我想是這個名字。十二點半左右我們回到旅館。弗洛伊德在門口和我分手,我站在旅館裡看見阿切爾先生在馬路另一側跟著他往下走。」

「往下?你是說朝市場路那邊走?」

「對。」

「你知不知道他們在布希街和斯托克頓街那附近做什麼,就是阿切爾被殺的那邊?」

「那是在弗洛伊德住的地方附近嗎?」

「不,從你住的旅館到他住的那邊要經過十來個路口呢。他們走了之後你幹了什麼?」

「我睡了。今天早上我出門吃早飯的時候,看見了報紙的頭條——你知道的。後來我去了聯合廣場那邊,見到有租車行,我就租了一輛車,回到旅館取行李。昨天我發現自己的房間被人搜過之後,就知道一定得搬家。這個地方是我昨天下午找好的。所以我來了這兒,然後給你的辦公室打電話。」

「你在聖馬可旅館的房間被人搜過?」他問。

「是的,就在我去你辦公室的時候。」她咬著唇說,「本來沒打算告訴你的。」

「意思是這件事我不該問?」

她羞怯地點點頭,動了一下手裡的帽子。斯佩德的眉頭皺了起來,不耐煩地笑了笑說道:「別在我面前晃那頂帽子。我不是說了會幫你想辦法嗎?」

她難為情地笑了笑,把帽子放回茶几上,又在他身旁的沙發上坐下來。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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