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一章

第一眼,她覺得他的模樣沒她擔心的那麼慘;看了第二眼,她又覺得他也不怎麼好。他的臉色好蒼白,下巴都瘦尖了,連頭髮都顯得格外的灰。他身上插滿管子,旁邊是一大堆監視儀錶。

他閉著眼睛,她拉過一把椅子,坐在他的身邊,看著他,說,「法蘭妮。」

他睜開眼睛,看著她,眼珠閃過一絲光芒,嘴角無力地往上一掀,大概是個微笑。

「抱歉。」她說,「在這兒我不該這麼叫你。」

「沒關係。」

他的聲音異常虛弱,但的確是他的聲音,有他的個性貫注其中。他勉強從被子里伸出一隻手,她的手蓋在上面。

「我實在不想告訴你,」她說,「但是,我今天不能幫你口交。我必須騙他們說,我是你妹妹。喔,可惡,我是不是做錯什麼了?」

他的臉因為痛苦而扭曲。他屏住氣,好不容易才冒出一句話,「拜託,別逗我笑,好不好?」又費了半天勁,總算冷靜下來。現在輪到她不行了,憋了半天,硬要把笑聲咽回去,當然徒勞無功,就像是在喪禮上拚命要笑一般痛苦。她狠狠地捶了自己一下,讓自己正經點,但在他眼裡,卻好笑得要命,傷口被扯得更痛了。

她想,應該不是件壞事吧,花那麼多錢,買了手銬跟假陽具,結果只需一句笑話就能讓他痛得要命。

她成功地掩飾了這個想法,沒讓他看出來。

「你是英雄。」她告訴他。他們都已冷靜下來,不再亂笑。「你單槍匹馬抓到了血手木匠。」

「如果我有支援的話,」他說,「船塢到現在還好好的,環島航線不會損失一艘船,也不會有這麼多人丟掉性命。」

「有可能。但他也有可能趁隙脫逃。反正這城市已經把你當英雄了。外界議論紛紛,說你會出馬參加二〇〇五年市長大選。」

「我寧可朝我自己開一槍。」他說。

「真的?」

他點點頭。「可別打在肚子上。一次就夠了。有一天,一個醫生進來跟我說,他看不出我將來有性功能障礙的可能性。我說,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寧可等一等。」

「你是不是間接告訴我,現在不想口交?」

「球賽因雨暫停,我保留票根下次入場。你真的告訴他們你是我妹妹?」

「這是他們唯一肯放我進來的借口。你是不是累了?我待太久了,是不是?法蘭妮。」她的身子靠過去,親了他一下,「快點好起來,」她說,「有什麼好笑?」

「我們終於重視接吻了。」他說,「真算不清楚這是用多少代價換來的。」

她招了一部計程車,離開醫院。在她公寓里淋浴,換上牛仔褲、便服、平底鞋,一路走到格林威治村,到偉佛利旅館跟約翰會合。從約翰住的地方,一路下來,就可以到這個地方。他們在花園中庭用餐,喝咖啡,看天變黑。然後,他們走路回家,先直直到布利克街,接著轉到貝里街與格林威治大道。

「他沒什麼大礙。」她說,「只是我覺得,他不會跟從前一樣了。」

「沒有誰會跟以前一樣。」

她細細咀嚼這句話,點點頭。沒有人是不會變的,她想。每一天都會改變每一個人,某一天改變你一點,另一天改變你很多,一點一滴地累積,在本質上,無法逆轉。

過了一會兒,他說,「我想血手木匠應該沒跟他提過,他在查爾斯街遇到的那個女人吧?」

「我沒問。」

「這兩個人都急著把對方的腦袋轟掉,一個想要燒船,一個想要逃命,大概沒有閒情逸緻聊起這件陳年往事。現在可好了,這事成了懸案,再也沒有人知道了。」

「我們只知道一件事情:你是無辜的。」

「我們只知道現在我沒被起訴,未來,大概也沒我什麼事。我們只知道我沒罪,但卻不知道我到底殺了人沒有。」

「你真的覺得很困擾嗎?」

「只是不確定有多困擾而已。我知道我這輩子肯定會不斷地猜,我有點想知道真正的答案。」

「有點?」

「我告訴自己,得想個辦法查明真相;但其實,我只想確定我沒殺死那個女人。如果我真殺了她,坦白說,我寧可裝作不知道。別跟我說這沒道理,我已經想得很明白了。」

「我覺得挺有道理的啊。」

「是啊,」他說,把她拉進臂彎,「這也就是你是我女人的緣故。」

她過了一會兒才說,「我是你的女人嗎?」

「啊?」

「我是你的女人嗎?」

「當然是。」

「好。」她說。

在床上。在他們溫柔、懶洋洋地做愛,甜蜜的高潮過去之後,他下意識地想拿根煙,自己都覺得好笑。現在煙癮發作的間隔比較長,也沒那麼強烈了,但終究沒連根剷除。跟煙癮拔河結束後,他說,「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你。」

「我知道。」

「你知道?」

「那天晚上,還是什麼時候,我忘記了。反正打從我要你把手壓在我喉嚨上,你就一直想問。」

「你早就知道了?」

「是啊。」

「你就一直在等我開口?」

「我擔心你問,但又怕你不問。」她說,「約翰,我愛你。」

「不過……」

「不,並沒有什麼不過。在我迷戀你到難以自拔之後——沒錯,迷戀這個詞,一點也不誇張——」

「這詞你愛用就用吧。」

「你好像在跟我說話,透過你的書,我也好像能跟你交談似的。從一開始,我就想要你,你不知道吧,至少沒有意識到。約翰,你知道我想要什麼嗎?」

「心裡多少有數。」

「你只是不想說出口而已。這件事情你是明白的:我想要你殺我。」

「你當時應該沒意識到才對。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當我發現這不是真的之後。」

「那是什麼時候?」

「在我把你的手壓在我的脖子上,在我要你殺我的時候。」

「求你。」

「真的,我就是要你殺我。你沒有下手,當然。我突然了解:我要的就是這個,走過這麼一遭,我發現我再也不想要了。也許早在我們第一次見面,或是我第一次去找梅蒂雅的時候,我就不再希望死去。」

「梅蒂雅就是那個穿洞的女人?」

「是的。」

「除去陰毛、剪了頭髮,在兩個乳頭上穿了小金環。」

「就是我開始用性的方式表達自己的那一天,」她說,「也是我用藝術的方式,抒發我的瘋狂的那一天,更是發現我可以保持自我,而且仍然能活下去的那一天。只是有一部分的我,始終沒有蘇醒,不曾覺悟,一直希望我能死在你的手裡。」

「直到我不肯下手,它才罷休。」

「直到你不肯下手,它才罷休。」

「所以,在查爾斯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已經不重要了。」

「可不是?」她說,「我不早就告訴你了?」

「你知道,」他說,「左思右想,只有一件事情,讓我覺得我有殺人嫌疑。」

「那隻兔子。」

「那隻兔子。我總不可能去偷別人的東西吧。如果真是我拿的,那我一定陷入空前未見的混亂當中,再如果當時的我,已經到了那般瘋狂的地步……」

她站起來,拿著小兔子回到床上。「實在是很可愛。」她說,「但我不相信你是故意拿的,應該是漫不經心吧。你看到了這個小玩意兒,覺得很有意思,順手拿起來,然後,她要你上床,或是做別的事情,你往前走了兩步,赫然發現手上這隻小兔子,你又懶得走回頭路,乾脆先放進口袋。」

「等會兒再放回去。」

「然後你跟那個可憐的女士上床,完事之後,只想趕快回家,把兔子的事情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回到家,發現了這隻小兔子,然後,你想,媽的,我得把它還回去,那不是還得見到她?」

「也許可以寄還她。」

「這也是個方法。」她說,「如果第二天,你馬上就發現這隻小兔子的話,你大概會想還回去,等到你……」

他想了想。「你知道嗎?」他說,「你的說法非常有道理。」

「我知道。不管是誰殺了那位女士,你都不大可能故意取走這隻小兔子。」她端詳手中的小兔子,轉向他。「我是說,這隻兔子不像你的圖騰。你比較像熊。」

「對,我覺得我比較像一頭大笨熊。」

「可愛的大笨熊。」她說,「要說誰像兔子,我覺得我還比較像。」

「沒錯,你幹起來很像兔子。」

「那就說定了,」她說,「你是熊,我是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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