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黎明。一個衣著得體的老年紳士,腳步輕盈,走進河濱公園,朝七十九街船塢前進。他穿了一件銅紐扣的深藍色外套,一條白色牛仔褲,戴著白色的希臘漁夫帽,帽檐則是黑色的。他很篤定地朝碼頭走去,在他的船,「南西·蒂」號前面停了下來。一兩個船友看到他,說了幾句話,向他揮揮手,打了個招呼。他瞧見了,舉起右手,伸出食指,抬到胸前,示意回禮。

他爬上船,找到適當的航道。小船駛離碼頭,進入哈得森河。

如果,彼得·謝夫林不要直接上船就好了,血手木匠想。如果,他先回家,換套遊艇玩家穿的那種服飾,這樣一來,就可以省下他不少力氣。可是他不配合,直接就從地鐵站出來買外賣,又跑到船上來。簡直像是知道那將是他的最後一夜,所以想盡辦法在水上多呆一會兒。

於是,他穿的是上班的衣服,對血手木匠來說,派不上用場。不過,這樣也有好處,就因為他穿的是正式服裝,沒戴帽子,使得他殺人的動作變得格外利落,要不,那頂帽子多多少少會阻擋鉗子的衝擊。

找件襯衫倒不難。二手店裡多得是,他很有耐心,一件件地翻,非得找到一件百分之百合適的不可。他相中的那一件,掉了一個袖扣,領口被磨得很慘,可是這些磨損反而讓這件襯衫看起來像一件穿了多年的舊衣服,因為喜歡而一直捨不得扔。

白色的牛仔褲是全新的,在綠點的廉價商店買的,順便添了幾雙襪子跟內衣褲。希臘漁夫帽比較難找,就在他準備放棄,決定隨便找一頂的時候,剛巧在第八街找到了一家帽子專賣店,想得到的帽子,他們都有。他找到一頂非常合適的希臘漁夫帽,雖然跟謝夫林那頂不盡相同,因為他的頭很小。

他的頭(牙齒已經全部敲下來了),用個塑膠袋裹著,再加上把他的頭敲凹、把牙齒全部敲下來的鉗子,沉在這條河的河底某處。這把鉗子功勞不小,血手木匠心裡想,應該靜靜在河底安息,一如謝夫林或者說他的殘骸。

至於被敲下來的牙齒,就省事多了,不必塑膠袋,也不必什麼東西壓,跟小石子一樣,往河裡扔就行了,有朝一日,這些牙齒會變成無人辨識得出的沙粒。謝夫林的手,被整得面目全非,也在這條河的深處。

他想,這些身體的部分,跟謝夫林的軀幹、大腿還有消失的生命一樣,會在血手木匠身上重生。

他把船往南開,經過停了幾艘下錨遊艇的碼頭、海上博物館——美國航空母艦「無畏號」、炮台公園城,再過去,就是雙子樓的遺址。再往南邊,繞過曼哈頓島的一角,然後穿過接連三座大橋:布魯克林、曼哈頓與威廉斯堡。

從前,有個很偉大的爵士樂家,不知突然中了什麼邪,不再跟別的音樂家一起、不再在俱樂部或是音樂廳表演、也不再進錄音間錄音,反而跑到威廉斯堡大橋中間演奏,動輒幾個小時。

如果是在世界的其他地方,血手木匠想,大概只會有下面兩種反應:人們會跟他說,他在橋中間演奏,太危險了;要不就是圍在他身邊聽音樂,直到這個傢伙手酸腳軟,放棄,回家為止。

但是,紐約,卻只留他一個人在那裡。

想起那把陪著謝夫林沉在河底的鉗子,他還真有些心疼。這把鉗子跟鋸子、切骨刀一樣,使起來很順手,如今已在水鄉。還有榔頭、鑿子。工欲善其事,他想,必先利其器。

但是,天命難違,冥冥之中,自有定數。就在他失去鉗子之後沒多久,他又得到了更便利的工具。

一把手槍。彼得·謝夫林把這把槍放在黃銅置物櫃的上方,卡在兩個小夾子之間,免得船隻駛到外海,風浪一大就滑下來了。血手木匠想不通,在外海會有什麼危險,必須動用到手槍?也許是有海盜吧,帶把槍防身卻敵,總是好的。除此之外,找不到什麼別的理由。

要不就是戰爭紀念品。但是謝夫林的年紀有些尷尬:參加二次世界大戰太年輕,打越戰又嫌太老,唯一的可能是朝鮮戰爭。

血手木匠在心頭琢磨這把槍。除了在射擊遊戲場里玩過BB槍,還有小時的玩具槍之外,他還真沒拿過槍。不過他知道手槍有兩種。一種是有圓筒的,開槍之後,會像輪子一樣轉的,名副其實,叫左輪。另外一種用彈匣的,才叫手槍。

這把沒有圓筒,那麼就是手槍了。按一個小小的鈕就可以把彈匣卸下來,裡面有九顆槍子兒。還是你喜歡叫它子彈?他想,你會喜歡叫它子彈。

置物櫃里有個小抽屜,裡面還有好些子彈。上面貼的標籤說,這些點二二子彈,跟放在彈匣裡面的子彈是同一款的。一般軍人掛在腰際的手槍,口徑更大,是不是?更何況這把槍看起來很新,造型很摩登,應該不是半個世紀前的朝戰期間留下來的老古董。

也許孤零零的謝夫林,把這把槍當成是上天堂的火車票。後來他買了艘船,打算活下去;槍放在船上,以防哪天改變主意。

他很滿意自己對這把槍的分析,也很高興在船上有這把槍陪他。他非常喜歡這把槍的重量跟握在手裡的感覺,指東指西地瞄準,輕鬆自在,他的手指輕輕扣住扳機。

這工具挺有用的。哪一天真的派上用場,想來就是最後的犧牲時刻。

血手木匠始終覺得開船難不倒他,如魚得水,只要順其自然就行了。是吧,如果開帆船,你還得知道怎麼控制風向,但是,裝了汽油引擎的船隻,哪裡會有什麼問題?開船又不是開飛機,必須通過三度空間的考驗,你只要讓船隻停留在水面上,然後往左或是往右就行了。

等真的上船了,他才發現開船沒有想像中那麼容易,不過,還不至於難到他不敢開就是了。他的運氣不錯,這艘船很明顯是死去的彼得·謝夫林這幾年來為了慰勞自己半生辛勞的壓卷之作,應該是在他喪偶之後,消遣餘生的寄託。「南西·蒂」這個名字,想來是紀念亡妻。蒂(Dee),說不定是他妻子中間的名字,或是沒出嫁時的閨名,當然也有可能是鍾愛(Darling)或是逝去(Deceased)的縮寫。謝夫林的婚姻說不定不怎麼幸福,這是他開的粗魯玩笑。

當然也有可能是前任船主取的名字,謝夫林接手之後,懶得改。

不管怎樣,謝夫林很貼心地在船艙里放了幾本操作手冊,其中一本簡單直接,血手木匠很容易就看懂了。他並不知道只要把這幾本書弄懂,就可以取得駕船執照,只發現弄懂書上在寫什麼之後,他比較敢把船隻開出碼頭,讓它多多少少聽他的命令行動。這讓他很有成就感,覺得非常愉快。

船艙里也有幾本海圖。血手木匠看不懂,但也用不著研究,不知道是謝夫林,還是其他熱心人士,早就把附近的航道畫得好好的。船要怎麼開,一清二楚。

謝夫林大概很愛乾淨,要不就是因為船艙很小,所有的東西都必須各就各位,清清爽爽。這裡的空間當然比不上艾芙莉·克里斯平在波爾倫丘的公寓,但是,血手木匠窩在這裡也不覺得局促。更棒的是:這裡不用喂貓。

夜裡,「南西·蒂」號逆時針環繞曼哈頓島。這還是血手木匠第一次展開環島之旅。他的冒險是一點一滴展開的,一步步地離開他熟悉的碼頭,只要比上次遠了一點,他就掉頭返航。他知道環繞曼哈頓是可行的,因為每一天都有船隻在跑環島航線,全年無休。

旅程相當平順。他沿著東河往上,鑽過前往法拉盛草地與希亞棒球場的七號地鐵大橋,然後取道西海峽,跟羅斯福島擦肩而過,經過紐約市長的格雷西公寓,再駛進分開曼哈頓與沃德、藍道爾島的海峽。現在,他已經進入窄窄的哈林河了,前面是一座又一座的大橋,最後他向左轉了一個大彎,朝西,駛回哈得孫河。

他知道(雖然他懷疑在環島航線上,有沒有人向遊客解釋得那麼詳細)雖然他繞著曼哈頓島兜了一圈,其實,就行政區而言,還有漏網之魚。在他的右手邊,就是這個奇怪的邊陲之地,一個突出的小角,明明應該是屬於布朗克斯區國王橋的一部分,但卻隸屬曼哈頓管轄。這個奇怪的現象可以從歷史上找到答案,只是他現在記不得了。如果那些書在手邊就好了……

亨利·哈得孫橋之後,就是哈得孫河了。他的船隻朝南,展現在眼前的是喬治·華盛頓橋。景色壯麗無匹,血手木匠想,這真是一趟完美的旅程,這真是一座富麗堂皇的世界之都。

船隻駛進碼頭,套好纜繩之後,天色依舊黑暗。他好累。悠遊海上感覺起來很輕鬆,返航之後,卻覺筋疲力盡。他把脫掉的衣服掛好,上床睡覺。波浪輕拍船身,他很快進入夢鄉。

醒來之後,他套上昨天身上的衣服。他的背包里,還有一條深色的長褲,離開船塢之後,他打算到邦諾書店的男廁所,換掉褲子,把白色的牛仔褲與帽子放進背包。如果天氣很熱,深藍色的外套也一併放進背包;如果穿得住,就穿在身上,這件外套在岸上應該不會很刺眼。

謝夫林在床邊掛了一幅月曆,葛達德河濱社區自行印製的公益服務,每一頁上面的圖畫,各是一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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