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到過絲蒂莉餐廳的客人,沒有不認識絲蒂莉·沙芙蘭的。她總是坐在最靠近前門的吧台角落。那裡有一張她的專屬坐椅,說專屬,一點也不誇張,這張椅子是專門為她設計、製造的,閑雜人等,不得接近,比一般的椅子寬,好讓個頭不小的她坐得舒舒服服的,還有一個她很少用的電動裝置,可以讓椅子上升、下降個幾英寸。

她的體重,嗯……關你什麼事?身高?穿平底鞋的話(她通常是穿這種鞋子、大概是五英尺三英寸。寶貝,如果我穿高跟鞋,非得把人行道踩出幾個窟窿不可。她是滿月臉,搭配超級誇張的大鬈金髮,搶眼至極;眼珠是無邪的藍色,還有幾分神韻,可惜她總是把睫毛膏塗得太濃。

她從小就胖,十幾歲的時候,更是一發不可收拾。她母親的朋友總說:「長得真好」,這句話在接下來的幾年裡,一天到晚都有意無意地鑽進她的耳朵,「只可惜,太胖了……」

節食沒用,減肥營去了也是白去,音樂藝術高中畢業之後,她放了句狠話,去他媽的。念康奈爾的時候,她一天到晚跟作家還有主修戲劇的學生混在一起,大家說她直率坦白、廚藝精湛。在這段期間里,她寫了十個短篇,三分之二本小說,還在學生劇團擔綱的《憑橋遠眺》 中飾演托尼太太。沒多久,她確定她不是寫作或是演戲的料,更重要的是:她根本不想當作家或是演員,只想跟這些人混在一起——也許為了激起她自己的一點想像。

她終於碰到一個真心愛她的人,不嫌棄她的胖。她在畢業之後沒多久遇上他,四個月後,就結婚了。很不幸的,婚後,這傢伙的本性暴露出來了,原來他是一個被寵壞的大小孩,心思卑鄙、精神殘障,故意挑一個胖女孩,好展現自己的優越感。他自信滿滿,覺得這個胖女孩一輩子也離不開他。她還能到哪去?一年沒到,她就跟這王八蛋離婚了,公寓她留著,星期天,廣邀親友,開派對。

她的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下午四點鐘,陸續出現,帶幾瓶葡萄酒,或是威士忌。她早就備好各式乾果與點心,讓他們在嗑牙之際助興。七點左右,她進廚房,捧出一大盤義大利面與沙拉。大伙兒吃、喝、聊,午夜時分,她把意猶未盡的閑雜人等趕走,上床睡覺。

星期一早上,她去上班,回家之後,公寓清清爽爽,杯子、盤子洗得乾乾淨淨,放得整整齊齊,地板被吸得一塵不染,廚房閃閃發光。這是她小小的奢侈,每個星期一,都有專人來公寓打掃,非常值得。在她接連抱怨十或十二次,說她多討厭收拾善後,她的心理醫生建議她:不想收?雇個人幫你收拾不就好了?幾年過去了,她始終覺得這帖藥方很有價值,雖然醫生只是叫她雇個清潔工而已。

這只是心理醫生的五成功力,因為他還有一個建議,改變了她的一生。為了付房租,她只得工作,不知道是第五個還是第六個工作,是幫東城一家花店處理訂單,她又忍不住抱怨了,當然,這不是頭一回。「我要替自己規劃未來的生涯,」她說,「不是找個工作。但我能幹什麼呢?不能寫、不會演,學位是英文學士,我他媽的到底能幹什麼?」

「你喜歡做什麼?」

「我喜歡做什麼?找朋友過來,聽他們侃,看他們吃喝。如果,能靠他們離開之後剩下的半瓶酒過日子,就好了。我有兩架子開過瓶的剩酒,我的工作讓我想吐。」

「你這是在開沙龍呢。」

「如果二〇年代在巴黎,說不定還有搞頭,可能還有人會寫本關於我的書呢。」

「加個〇。」

「什麼?」

「不要搞沙龍(salon),」他說,「搞個酒吧(saloon)吧。」

她當下就知道他的建議是對的,稱讚他睿智至極,近似天才,恨不得自己能瘦些,脫光衣服,以身相許。她一離開心理醫生辦公室,立刻打電話給老闆辭職,然後花些時間找店面,糾集支持者。

兩件事情都難不倒她。她的公寓在約克維爾,東八十六街一棟大戰前興建的公寓,這個地方既然在星期天能夠辦熱熱鬧鬧的派對,為什麼不能做生意?更何況,她希望能走路上班,每天進出計程車的后座,實在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她找到一個理想的地點,原先就是開餐廳的,老闆退休之後,由侄子接手,結果搞得一塌糊塗。她的律師幫她談合約,多加了一條條款,在承租期間,她隨時可以將店面買下來。約一簽,她立刻找人投資,才打第一通電話,對方就說他正想搞餐廳,當場拿出五萬塊。

但是,她不想跟人合夥,不想別人占太多股份。五千塊,她很酷地跟對方說,這是個人投資上限。餐廳裡面的事情,不必他們費心,她要一手打理。如果她成功了,雙倍奉還;如果餐廳經營不善,那麼,五千塊的損失,他還承受得起吧?

她很快就籌足資金,大家都聽從她的規矩,百依百順。她又去找心理醫生,除了稱讚他是天才之外,又多問了一個問題。這餐廳到底要叫什麼名字?

「大家現在叫它什麼名字?」

「還沒開張呢。」她說,「哪裡會有什麼名字?」

「星期天,」他說,「大家到你公寓里去開派對,也就是你的沙龍,大家怎麼說?」

「他們怎麼說?他們自己約的,我怎麼知道他們怎麼說?」她想了好一會兒,「他們說,他們要到絲蒂莉 那兒去。」

「如何?」

「天才。」

絲蒂莉從開幕那晚開始,生意就好得不得了。星期天到她家吃白食的人,大部分都投資了五百到五千不等的金額,不只開幕當天來捧場,每個星期都會來好幾次,流連忘返。她從來不花錢搞宣傳,但報紙上一天到晚都看得到免費的美食家推薦。這當然是有道理的。紐約最有趣的人,都是絲蒂莉的常客,都喜歡在這家餐廳的吧台上高談闊論,消磨一個晚上。

當然也有作家聞風而來。這種人是她星期天派對的主幹,也是她的最愛,不只是因為她重視他們的作品,更是因為這種人多半談笑風生,討人喜歡。缺了原創性,就不可能是第一流的作家。演員一部戲可以吃一輩子,一遍一遍地詮釋,一點一點地進步。演員的笑話也不錯,聽一次也就差不多了;但是,作家,天生就被迫要不斷創新。

演員上門來,她也很高興,因為大家都歡迎這種人;他們是裝飾品,容易吸引大家的目光。她也會招徠政客,地方的,全國的,還有聯合國裡面的一些小代表。但是,華爾街、麥迪遜大道的人,就不怎麼來了。到這裡的正經女性以及抽高級雪茄的老煙槍,也很罕見。高階警官跟黑道大哥,不時來這裡打打牙祭;大都會或者是洋基隊的球員,偶爾造訪。還有律師。律師,哪都去。

她一眼就可以看出哪個員工在搞鬼,哪個供應商想占她便宜。她知道怎麼管理廚房,避開衛生局的罰單,也知道怎麼打混摸魚,令檢査人員的目光轉到不嚴重的小缺點上。她不斷更新菜單,取消大家不要點的冷門菜色。她賺大錢,第一年,她還清所有投資者的資金,六個月後,再付給他們一倍。盈餘她都拿去定存、購買國庫債券,合約期滿前六個月,她把整棟建築都買了下來。從此之後,沒有人能漲她的房租,沒有人能趕她走,絲蒂莉永遠是絲蒂莉。

她長得真好看。她每年都胖個幾磅,幾磅而已,多半就隨它去了。但是有一次,就在她動用選擇權,把整棟建築買下來之後沒多久,她突然發了狠心,厲行歐普拉式減肥法 ,一口氣減掉好多磅肉。她當然還是穿不下三號洋裝,但是,她的體型已經跟一般人沒有什麼差別了,每個人看到她,都驚訝不已。

她很快就發現,一下子瘦太多,臉就沒有以前那麼珠圓玉潤了,從此她的五官縮進一張沒肉的臉里,顯得有些蒼老,鼻子、嘴巴看起來都太大了。過去胖嘟嘟的樣子,還比較可愛。有一天,她盯著鏡子看,那張臉,安在她已經瘦得差不多的身體上,依稀在聖母院的外牆看過。沒錯,她的模樣像煞了歌德建築上的怪物。吃沙拉不加醬,看著義大利面流口水,就是為了把自己搞成這副怪樣?

她的體重又回來了,還多了幾磅,她覺得這樣比較好,從此之後,她不再提減肥二字。

今天是星期五晚上,她依舊坐在那張特製的椅子上,喝第一杯夏多娜水花 ,她一晚總要喝個四五杯,才會盡興。她向進門的顧客打招呼,朝每個人笑笑,少數的熟客,還會得到她的親吻。每晚的位子全部被訂光,她只留兩桌,不好意思讓忘了訂位、快要餓死的常客枯等。(有一次,一位獲得普立策獎的小說家,也是星期天派對的老面孔、投資五千元的贊助者,從美國西岸飛回來,一路衝進絲蒂莉,結果發現餐廳客滿。「嘿,沒有關係。」這位仁兄異常堅持,「我在吧台坐坐也行,你知道我要幹嘛嗎?我通常都喝加料馬丁尼,不過,今天我要多加橄欖。」她讓他在吧台吃了一頓大餐,自此形成潮流;幾個老朋友,如果是一個人來,只肯坐吧台用餐。但她還是留兩張桌子,以防萬一。)

微笑、點頭、親吻。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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