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跟她想得不太一樣。

那是一棟公寓,位於第十大道和五十七街交口的一棟戰後公寓,三十層的第十五層。老實說,這事兒她多少心裡有數,總不免把它想像成破破爛爛的底樓,門口掛個書寫花體字招牌,俗不可耐,大刺刺寫著「刺青藝廊」幾個大字,窗戶貼滿藝術刺青的花樣,還看得到各式針頭和讓人不寒而慄的設備。屋子裡面,空間局促,三腳矮凳已經是最舒服的安身之處了。

梅蒂雅的長相介于海盜和吉卜賽之間,滿面油光、身材矮胖、戴頭巾、鑲金牙、蓄鬍須,斜靠在她的矮凳上,用她那隻白內障的賊眼盯著你瞧,上上下下的,決定該照你的要求幫你穿洞呢,還是賣毒品給你,或者乾脆把你賣給奴隸販子。

事實跟想像完全兩樣。這棟公寓有門房。身著灰褐色制服的門房,在引導她走向電梯前,還很禮貌地說了聲「請上樓」。等在15H門口的梅蒂雅,個子跟蘇珊差不多,長而橢圓的臉上,配了一雙杏核眼。她身上罩了件長及膝蓋的無袖白衫,裸露在外的小腿看起來像舞者,手臂則頗具網球選手的架式。

「你是蘇珊。」她說。

「蘇珊·波瑪倫斯。」

「我是梅蒂雅。」她的聲音低沉,乍聽起來不帶口音,像外國人在講話。一個異鄉人,蘇珊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地跟她走進屋內。屋內給蘇珊的感覺,簡直就是一間最簡單的幾何藝術樣品屋——淡黃褐色的牆,灰褐色的寬幅掛毯,兩邊牆上各有兩個鑲嵌的台架,所有的設備,連同地毯都是同一色系——喔,好高檔的設計——連地上擺放的灰褐色靠枕,都經過細心的搭配。天花板有成排的軌道燈,左手邊的牆上,有一塊三英尺高、四英尺寬、沒裱框的單色畫布,上頭只有一方黃棕色矩形圖案。這畫並不簡單,更有結構和色調,說明藝術家是頗費了一番苦心。總之,這裡跟她想像的差距太大,害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對不起,」她趕緊用手遮住嘴。

「顏色,對吧?」梅蒂雅說。「很原始,是不是?我應該把自己的產品塗上去,但我沒法弄得那麼清爽。」

「天啊,這是小嬰兒便便的顏色,我怎麼沒想到?」

「那你剛剛笑什麼?」

「我還以為我會來到一個吉卜賽市集呢,」她說,「雖然市集很少在十五樓。我完全傻了。我以前當然穿過耳洞,但跟這好像是兩回事。」

「是不一樣,」梅蒂雅說著,接著用手捏捏蘇珊的耳垂。蘇珊花了一點時間,才想起她今天戴的是哪副耳環。是淚滴狀那副,金框中間鑲了琉璃。算是一份禮物,去年生日,她買給自己的禮物。

梅蒂雅戴的是最簡單的金環扣。更簡潔明快,蘇珊心裡想。

那雙杏核眼——蘇珊現在看得比較清楚了,瞳孔周圍的虹彩是明亮的綠色,有可能是隱形眼鏡,不過,長在這怪人身上的東西,實在沒把握說得准。杏核眼仔仔細細地打量她。「完全傻了,」梅蒂雅說,彷彿這句子是蘇珊發明的。「可也刺激,是吧?」

她可以感到被梅蒂雅捏過的耳垂,隱隱跳動。有可能嗎?那地方剛巧有血管,所以才會動嗎?

「有一點。」她說。

「你希望在奶頭上穿洞?」

「是的。」

「為什麼?」

「我不知道。」

「那你害怕什麼?怕痛?」

「很痛嗎?」

「會有感覺,」梅蒂雅說。

她的皮膚是暗金色,一部分可能是太陽曬的,她看起來像那種愛曬太陽的女生;也可能是種族混合的結果,亞洲人、非洲人、歐洲人均勻混和的結果。

「我想,」梅蒂雅說,「完全沒痛感的話,你會覺得失望的。話要說回來,到底什麼叫痛?有人說,在感覺上人最容易犯錯。你喜歡吃辣嗎?」

「吃辣?」

「喜歡辛辣的,不喜歡麻辣。印度咖喱、墨西哥紅番椒、四川餐館的大辣、泰國料理的五星辣。」

這算是考試嗎?「越辣越好。」

「一個一點辣都不沾的人,」梅蒂雅說,「當她把一根紅番椒放進嘴裡的時候,感覺大概跟現在的你差不多。她無法品嘗辣椒的味道,只覺得痛苦、難受。她怕嘴巴會破掉,害怕自己會生病,甚至送命。她錯了。」

不管有沒有戴隱形眼鏡,梅蒂雅那雙綠眼睛都會煥發出一股懾人的光芒,攫住蘇珊的雙眼,讓她的眼神沒法移到梅蒂雅的胸前。但她忍不住好奇,想知道梅蒂雅的奶頭有沒有穿洞。她的耳朵有穿洞,耳垂上一邊一個,但是鼻子上沒有,其他看得到的地方也沒有。

也沒有刺青,最起碼沒看到。

或許她不好此道。或許她只是把它當工作,卻不想拿自己當實驗品。在身上穿洞這個行當,有沒有一流和末流之分?誰幫這些穿洞的人穿洞呢?

兩個禮拜前,她的臨時助理,克洛伊,出現在畫廊,表情極不尋常,好像打聽到什麼妙不可言的秘密似的。

蘇珊立刻察覺有異,但她懶得去猜,到底是什麼事情讓這女孩的表情,看起來像是只吞下金絲雀的貓。她還能吞什麼?想來想去只有幾種可能性:不是違禁藥品、體液,就是加了香濃軟糖的聖代。克洛伊,說不上胖,但也絕不可能罹患厭食症。

可是她有一串電話要打,還有安莫里·歐古德作品照片得看,這些照片大部分都不錯,有一小部分卻必須重拍。她在需要重拍的照片上做記號,路易絲看到這些記號,免不了要牢騷抱怨,但是最終她還是會按照客戶要求重拍。

雕塑品還放在歐古德家,她約了一個有小貨車的藝術家,外帶幾個牛仔褲上沾滿油彩的助手一起去幫忙。他們發現,這棟位於昆西街上的房子,正好就在克雷森大道的交叉口。這地方她很少來,不確定這裡到底屬於格林堡或是柯林頓山,還是貝德福縣,按地址找去,一棟四層褐石建築出現在眼前,雖然有點年份,歷經風霜,但絕對不會讓人聯想到破敗兩個字。貝倫一家佔了一整層樓,而他那個古怪的叔公,安莫里·歐古德,則在屋子後方獨自擁有一間可以俯瞰花園的大房間。

屋子裡堆滿了他的作品和雕塑,甚至已經侵佔了其他房間。「有機會把這些東西清掉,我真是太高興了,」雷吉納德的母親說,「只是我不確定會不會想念它們。你知道,有些東西你看慣了,會覺得有些煩,一旦不見了,反倒怪會想它的呢!」

雷吉納德跟他媽保證,安莫里叔公還會有更多作品。她還沒正眼瞧過這個眼神茫亂、頭髮凌亂的矮小男子。瘦骨嶙峋的安莫里叔公,指節像樹瘤一樣,前額突出,一臉淺笑,喃喃自語,與她擦身而過,拎著一個空的洗衣籃,一蹦一蹦走下樓去。雷吉納德安慰她,他叔公常常外出找材料,看來還有別的創作計畫。

原本擺在昆西街的作品,如今已經全部移到距離她的畫廊幾條街區的儲藏室了,除了貝倫太太無論如何無法割捨的一件作品之外。蘇珊明白貝倫太太獨獨鍾愛這件作品的原因。它是所有作品中最保守、最明白曉暢的一件,也因為這個緣故,留它在那裡,蘇珊也沒有什麼捨不得的。

貝倫太太說,這是她叔叔最早的一件作品。蘇珊可以想像,從這個可憐的老頭中邪以來,或者說,從他獨自琢磨如何從瘋狂中汲取創作素材以來,他已經走過漫漫長路。

她專心工作,盤算店裡面的大小雜務。待她抬起頭來,打算輕鬆一下的時候,看見克洛伊臉上還是那副古里古怪的表情。「好了,」她對眼前的女孩說。「有什麼非告訴我不可的話,說吧!」

「我又弄了一個。」

「又一個——?」

克洛伊的大拇指和食指挨在一塊,做出一個捏了根針往前一送的手勢,「我又穿了一個洞。」

怎麼可能有人注意呢?這孩子兩個耳朵都穿了洞,不只在耳垂上,連外耳邊緣都穿了成排的小洞,每個洞里都還套了小金環。無法讓人視而不見的還有她鼻子上的飾釘跟一顆小珠珠。蘇珊知道,總有一天,克洛伊會後悔,總有一天,當禁藥、性伴侶都隨著歲月漸漸喪失吸引力之後,她一覺醒來,看見鏡子裡面這個年近半百的女人,除了傴僂的身軀、曲張的靜脈之外,只剩下鼻子上這個怎麼也揮之不去的環扣了。

她打量眼前這個依舊喜形於色的女孩,到底她多了什麼?耳朵上多了個金環?誰看得出來啊,而且,哪能讓她如此淘氣雀躍?感謝老天爺,她的鼻子上還只是原先那個鼻環,她真的看不出來克洛伊臉上有其他異樣。眉毛上沒有。她記得見過一個小可愛,眉毛上穿了好幾個洞,每個洞都套了個小金環,讓人忍不住想:有沒有人會在這些金環上串根橫杆掛窗帘。臉頰上也沒穿安全別針,而且——

天啊,不會是在舌頭上吧!想到這兒,她覺得有些噁心,如果真的是,說起話來會不會比較吃力?吃起東西來會不會有點礙事?

「不是舌頭。」蘇珊說,看著克洛伊伸出舌頭,沒有穿洞,平平整整,沒有半點挑逗的意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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