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十點鐘的時候,她來到辦公桌前,打開收音機——預設在WQXR電台——把音量調高一級。在一般人喜歡逛畫廊的下午時分,她會把音量關小一些。不是那種搖滾音樂會中震耳欲聾的聲響,也不是卡內基廳雄厚蒼越的激蕩,就只是夠響,夠成為音樂的程度,不是那種若有似無的背景噪音。

但這音樂並沒吸引她的多少注意力,也只能算是背景噪音了。多半時間,她都在寫信,寫那種要貼郵票的信,也寫電子郵件,打電話,偶爾站起來,在畫廊走動走動,把傾斜的畫框扶正,撣撣雕刻上的灰塵,宣示這家畫廊是她的領土,就像是牛仔騎馬巡視牧場。

早晨是她最喜歡的時光。沒人上門,電話也難得響幾聲。整個畫廊都屬於她一個人,可以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她愛這種方式的生活。克洛伊一點鐘會來坐前台,慢慢的,會有閑逛的人溜進來,若有所思地看著畫作,然後又靜悄悄地離開。如果有人跟她談藝術,她會覺得很享受;如果有人肯掏錢買東西,她會覺得更開心。(總有人會買藝術品。你拚命打電話,不斷更新顧客郵寄名單,找最棒的外燴準備最精緻的開幕餐點,絕不用便宜的大瓶酒和乳酪小方招待觀眾。然後,一個人從街角晃過來,你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你,劈頭就告訴你,他愛上某件東西,問你收不收美國運通卡。她當然是收的。)

她就是喜歡這種意外的驚喜,少了這種痴迷的狂熱,她的畫廊就開不成了。但是,每天早上的例行事務,卻會帶給她無法比擬的滿足。就她一個人,置身在每天都會有些不同的私人博物館——這是真正的回報。接近天堂。

有一件事情,好像應該要做,只是怎麼也想不起來。

十一點鐘,五分鐘新聞快報,打斷了音樂的播放。起先,她沒怎麼在意,直到她在廣播中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瑪麗琳·費雪,」主播說,警方正在朝幾個可疑的線索積極偵辦。這則新聞很快就過去了,主播又念了幾則新聞提要,聽起來好像很重要,不知道印巴衝突又怎麼了。

瑪麗琳·費雪在西格林威治村的公寓里慘遭謀殺。她知道這起謀殺案,知道有一個女人在曼哈頓被謀殺了,但是,剛開始的時候,名字可能沒有查清楚,或是新聞根本沒有提,看來後者的可能性還大些。他們不是常常說,會通知死者親屬嗎?現在她知道這個做法的用意了,如果親屬的死訊是從收音機里聽到的,苦楚如何,現在她可以想像了。她嚇壞了,獃滯了好一會兒,這才想起,她其實也不怎麼認識瑪麗琳·費雪。

她的屍體躺在床上,被當場勒斃。她希望警察能找到這個王八蛋,希望這個心狠手辣的禽獸被抓起來繩之以法,希望——

這就是她一直想不起來的事情!

莫瑞·溫特斯的電話記在她的單鍵撥號清單上,她按了一個鍵,閑下來的手指頭輪流敲擊桌面,就跟打鼓一樣,等對方的秘書接電話。「我是蘇珊·波瑪倫斯,請溫特斯先生聽電話好嗎?」她抬起頭來看的時候,門鈴響了,一個年輕人站在畫廊門口。

讓他進來安全嗎?他是黑人,單單這點就自動啟動了她的防禦警報;沒辦法,她是白人,忍不住會有這種反應。她匆匆打量了他一眼:短髮,五官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從他的皮膚看來,如果不是他祖父母,就一定是他曾祖父母中,有一個是高加索人。他的鬍子颳得乾乾淨淨,牛仔褲平平整整,運動鞋帶綁得很利落。

這些細節都沒有任何意義——衣冠楚楚、長相斯文,外加還是白人,手臂上他媽的還綁著石膏繃帶,但一轉眼就會變成泰德·邦迪 般的殺人狂魔——但是,這個人的氣質,還算可以信賴,手裡拿的是普通的六英寸乘九英寸的馬尼拉繩結信封,看起來也不像塞得下刀子或是手槍的樣子。

瑪麗琳·費雪,幫她在倫敦塔找到一個完美無瑕的公寓,挑高天花板、兩扇式窗戶、大廳有人照料,甚至可以走路上班。現在卻因為放一個人進到家裡,這個人沒有刀,也沒有槍,但她還是死了——

他可能是個信差,她想,但看起來不像信差,而是另有所圖。

她按了門鎖,讓他進來。律師來接電話了,她趕緊說,「莫瑞,等一下。門口有個年輕人。」她轉向那個黑人,「請問有什麼事嗎?」

「請問您是波瑪倫斯小姐嗎?」她點點頭,他又接著說,「我手上有些畫,安德里安尼先生說,您可能會想看看。」

「大衛·安德里安尼嗎?」

「他是不是五十七街那家畫廊的老闆?」他笑了,露出一嘴整齊的白牙。「他說,您可能會感興趣。」

「你是藝術家嗎?」他搖搖頭。「我叔公才是。」

「先坐一下。」她說,「如果有興趣的話,就隨便看看。馬上就好。」

她又拿起電話。「抱歉。」她說,「莫瑞,前兩天我寄了一封電子郵件給你談這件事情,他們要我星期一向陪審團報到,履行公民義務。」

「怎樣?」

「要怎麼脫身?」

「脫不了身。」他說,「你已經申請兩次延期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能不能再申請延期?」

「不行。」

「為什麼不行?我為什麼要管這種鳥事?我有生意要做啊,拜託哦。如果我被困在法庭里,誰來幫我看店?」

「一點也沒錯。在犯罪法庭里待三天,蘇珊·波瑪倫斯畫廊的生意會跌落谷底,引發股市崩盤,黑色星期二的慘劇再次發生——」

「非常好笑。我不明白我為什麼非得做這些鳥事不可。」

「這是國民應盡的義務。」

「如果你也是個體戶的話,你就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反感了。」

「規矩改啦,甜心,以前可不是這樣。到處都是漏洞。好幾年來,不斷有笑話嘲笑這種現象:你的命運掌握在十二個連逃避陪審義務都辦不到的笨蛋手上。」

「我就是這個意思,我應該不至於這麼笨——」

「但是規矩改了嘛。」他說,「現在每個人都得擔任陪審員啊,律師、退休的警察,沒有人可以例外。如果你還記得的話,盧迪兩年前也進過陪審團,他那時是市長,還不是乖乖地到法院報到?」

「如果他想要脫身的話,他一定有辦法的。」

「你這話說得有道理,如果你當選市長的話,說不定可以混過去,但是根據你目前的狀況——」

「我下個星期要到漢普頓去。」

「這就另當別論了。」他說。

她不知不覺地笑了起來。「我是說真的。」她說。「你能不能想想辦法?跟他們說我是瞎子,或者是說我有廣場恐懼症?」

「最後一個理由蠻有創意的。」他說,「你非常害怕牆壁一尺空白的地方,這理由還說得通。他們寄給你的文件在手上嗎?」

「我總不會把它給扔掉吧。」

「有可能。我意思是你手頭有沒有。」

「那我一定找得到。」她說,「等一等。就在這裡。要不要我傳真給你?」

「麻煩你傳過來吧。」

「馬上就傳。」她說,掛掉電話,在旋轉式名片架里找到他的名片,拿著那封要她出庭的通知書,走到傳真機旁邊,傳過去。這個過程真是神奇,一下子,這封信就會在這城的另外一頭出現。等傳真的時候,她偷瞄一下那個年輕人。他站在艾莉莎·麥雷迪的畫作前面。麥雷迪是一位年長的女畫家,住在西弗吉尼亞州,畫那種正經八百的油畫,多半是描繪聖經人物,神情看起來總是像在承受某種痛苦,卻又無動於衷的模樣。

「那是摩西。」她說,「那是埃及紙草上金犢的圖案。她畫了一大堆狀似不相干的小東西,但總能統一在人物散發出來的精神里。她是自學出身的,我想你叔叔也是這樣吧。」

「應該說是我媽媽的叔叔。」他說,「算起來是我的表叔公。他叫做安莫里·歐古德,從來沒有念過書。」

她沖著信封點點頭。「你帶幻燈片來了?」

他打開信封,遞給她一張彩色照片,像是電腦印出來的。他的作品是很古怪的集合體,拼拼湊湊的,東一點西一點的垃圾,用抽象雕刻的風格組裝起來。一時之間,無法判斷作品實際大小,列印質量很差,只能從一個角度欣賞,但是她還是可以感受到創作的力量,一種毫無假飾的樸質動能。

仔細分辨一下,這股力量中,還有些別的:一種曖昧的興奮快感,一種「砰」一聲的解放,在她的胸中回蕩。

「只有這個嗎?」

他搖搖頭,從信封里拿出一張光碟,「我有個朋友有數碼相機,但只印了這一張,但他說,如果你有(has),如果你有(have)電腦的話……」

電腦她當然有,在她的辦公桌上。她把光碟放進電腦,稍微看了一下,起碼有二十來張,先前「砰」的一聲,在她心裡捲成漩渦,越卷越大,轟然作響,吞噬了她整個身體。

她說,「你說他叫什麼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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