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我餓了,」六點左右他宣布。於是打電話到一家中國餐館。「喂,我是雷蒙德·格魯利奧,」他說,然後點了幾個菜,兩瓶青島啤酒,又吩咐他們這次別忘了幸運餅。「因為,」他說,「我的朋友和我都很想知道未來會怎樣。」

他掛掉電話說:「你在參加那個課程,是吧?」

「那個課程?」

「別不好意思了,你到我家來問我是不是他媽的連續殺人犯。我也應該可以問你是不是匿名戒酒協會的會員。」

「我不是不好意思。不參加匿名戒酒協會的人,一般不會稱之為『那個課程』。」

「幾年前我曾去參加過聚會。」

「哦?」

「就在這附近,哈德孫街上聖路克坊的一個地下室,還有佩里街上也有個小地方。我不知道那些地方現在還有沒有聚會。」

「還有。」

「沒人對我說,『格魯利奧,滾你的蛋,你不屬於這裡。』而且我在那裡聽到一些讓我有歸屬感的事情。」

「可是你沒有持續下去。」

他搖頭。「不是我想放棄。第一階段的內容里,談到生活失控的事情,我忘了用詞是什麼。」

「『我們承認自己無力戰勝酒精——以致難以控制自己的生活。』」

「就是這個。嗯,我省視自己的生活,並沒有難以控制。有幾個晚上我喝多了,早上醒來很後悔,但這個代價我似乎還負擔得起。所以我有意識地減少飲酒量。」

「有用嗎?」

他點點頭。「比如現在,我就覺得喝得太多,這也是為什麼我會叫外賣的原因。晚餐之前我很少喝那麼多的。最近壓力很大,我想這種時候多喝點是很自然的,你不覺得嗎?」

我說聽起來很合理。

「我原本不想提的,」他說,「但是如果你不喝酒,我就不想給你點啤酒,免得讓你為難。但我也不想表現得漠不關心。」他講到最後一個字,聲音變得很小很模糊。然後停了一下,才轉移話題說:「跟你住在一起的那個女人,她年紀多大?」

「我得問她才知道。」

「她不會比你年輕三十歲吧?」

「不會。」

「那你不像我那麼蠢,」他說,「俱樂部第一次聚會時,米歇爾還在戴著尿布。天哪,她當時的年紀跟查塔姆現在一樣。」

「你女兒叫查塔姆?」

「沒錯。我甚至已經開始習慣她的名字了。她媽媽要取這個怪名字的,這點你不必懷疑。一個六十歲的人不會給新生女兒取這個名字的。我跟米歇爾建議過,如果她想用英國首相的名字給小孩取名字,應該多考慮迪斯累里 。跟格魯利奧這個姓比較搭配。叫迪西·格魯利奧,音韻很棒,你不覺得嗎?」

「可是她不喜歡?」

「她根本不懂。她的年紀只有我的一半,天哪,如果我對待她像個小孩似的,上帝會原諒我的。我得平等地對待她。我告訴過她,開玩笑地說,我從不平等對待任何人,不論年紀老少,也不論是男是女。『是的,』她說,『我注意到了。』你猜怎麼樣?我想我明天不打算去薩格港了,我想事實會證明,我的壓力太大了。」

我們在前側的房間吃飯,把餐盤放在膝蓋。他替我找了一瓶可樂,然後自己喝他那兩瓶中國啤酒。

他說,「真滑稽。霍默的死亡讓我很震驚。他死的時候已經很老了,比我認識過的任何人都老,可是我大概期望他能長生不死。他不是第一個走的,你知道。他是第三個。」

「我知道。」

「菲利普死的時候我很震驚,可是車禍,那就好比難免會發生的閃電。早晚會劈中某個人。你從小在紐約長大的嗎?」

「是的。」

「我也是。在這個國家的其他地方,你念高中時難免會有一兩個朋友死於意外。每次畢業舞會的晚上,你知道,至少會有一輛車無法平安通過那個叫『死亡彎道』的地方。可是紐約的孩子是不開車的,所以我們就不需要這種形態的人口控制。」

「我們有其他控制的方法。」

「上帝啊,沒錯。總有一些方法可以減少年輕男性的數量。在歷史上,大半是由戰爭扮演這個角色,在晦暗年代前夕圓滿完成任務。不過,小規模的戰爭和地區性的小衝突依然不斷。在貧民窟里,就由毒品扮演這個角色。不管是吸毒致死還是在交易中射殺對方。」他哼了一聲,「不過我離題了。如果我要寫回憶錄,書名就會叫《不過我離題了》。」

「你剛剛談到卡利什的死。」

「他的死沒有嚇住我,剛剛我們是談到這個,對吧?害怕,害怕死亡。據說人類是唯一知道自己會死的動物,也是唯一喝酒的動物。」

「你覺得兩者有關嗎?」

「我連前者都不確定。我養過貓,總覺得它們就跟我一樣,知道自己早晚會有一死。不同的是它們不害怕,或許他們根本不在乎。」

「我連對人類的某些想法都不了解,」我說,「更別說貓了。」

「我懂你的意思。你知道菲利普死的時候我為什麼不害怕嗎?答案再簡單不過了,因為我沒車。」

「所以你不可能——」

「步上他的後塵,沒錯。幾年後,斯蒂夫·科斯塔科斯墜機時,我也有類似的反應。我開飛機嗎?不。所以我需要擔心這種事嗎?當然不必。」

「那詹姆斯·塞佛倫斯死在越南時呢?」

「你知道,」他說,「那連震驚都談不上。有一年的晚餐聚會他沒出現,我們就知道他去服役了。然後第二年我們知道他死了,我覺得大家都料想到這樣的結果。」

「因為他在打仗?」

「這是一部分原因,那個操他娘的戰爭。只要有人出外作戰,你就會猜想他大概回不來。對於塞佛倫斯,這麼想會好過一點。我不知道這有多少後見之明的成分,可是我對他有這樣的感覺。那是一種氣氛,一種能量,隨便你想怎麼稱呼,我相信『新時代』 思想有特定的說法來形容這種東西,可是我太太不在,沒法告訴我們是什麼。你曾經遇過什麼人,不知道為什麼,可就是覺得他在劫難逃嗎?」

「遇到過。」

「對塞佛倫斯就有那種感覺。我不是要暗示我有預感他會早死,只不過他是……哦,在劫難逃。我沒法想出別的詞。」他的頭往後靠,陷入回憶里。「你說過,你認為我在那個俱樂部里似乎是個異類。其實並不是這樣,不完全是。我以前跟其他會員很相似,這你很難想像。大部分的法庭兇悍名聲,還有媒體的形象,都是後來才發生的。一個一九六一年才首次參加聚會的年輕人,多年來自然會有成長,不過當年我可不像現在。我比大部分會員都年長,但那時我和他們一樣認真,熱心地想參與人生的牌局,而且想拿到好分數。我適應得很好。」他喝乾杯子里的酒,「如果我們之中如果有異類的話,那就是塞佛倫斯了。」

「為什麼?」

他想了好一會兒開口。「你知道,」他說,「我不能算真正了解那個人,現在我試著在腦海里回憶他的樣子,可是怎麼樣都無法得到清晰的影像。但我覺得,他似乎跟我們其他人的層次都不同。」

「怎麼個不同?」

「他是食物鏈裡面比較低的一環。不過這只是一種印象,而且來自三十年前的三次聚會中。如果他活得久一點,足以建立自己的獨特風格,而且發福一點,或許這種印象就會改變。可是他沒有這個機會。」他吸了口氣,「不過,他的死亡沒有讓我害怕。我沒有在掙扎著穿越稻田時,被穿著黑色寬鬆粗布衣服的小個子射擊;而是忙著幫助其他年輕人不去當兵。」他把玻璃杯放回桌上。「然後霍默·錢普尼死了,」他說,「在某種意義上,聚會結束了。」

「因為你覺得他會長生不死?」

「不完全是。我知道他早晚會死,就和其他人一樣,接著我知道他真的死了。所以我沒有理由覺得震驚。一個人在九十多歲死於睡夢中,那不會是悲劇,也不會是多麼大的驚奇。但是你必須了解,他是個精力充沛的人。」

「我的印象也是如此。」

「而且他是一個時代的終結,是他那個行列的最後一個人。菲利普和詹姆斯都是意外死亡,他們也可能被閃電擊中。一道閃光從天上降下,咔嚓,完了。然而一旦霍默走了,那就輪到我們了。」

「輪到你們?」

「輪到我們走向自己的死亡。」他說。

我們談著巧合與可能性,還有自然與非自然死亡。「全世界最容易的事情,」他說,「就是把這事情公諸媒體,讓他們去處理。當然這樣一來,俱樂部也就結束了。而且這會讓我們全體成為警察和媒體注意的目標,不堪忍受。如果這一切都只是巧合,只是保險公司資料庫裡面的一個突兀的數字,那我們只是平白無故把自己的世界搞得天翻地覆,卻毫無所獲。」

「如果的確有兇手存在呢?」

「你這樣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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