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天哪,居然有這種事情,」埃萊娜說,「三十一個成年人圍坐在木桌前吃肉,彼此訴說的傷心事。簡直嗅得到睾丸激素的味道,你不覺得嗎?」

「我開始明白,他們為什麼不把這件事情告訴太太了。」

「我不是反對,」她堅持道,「我只是指出這整件事情本質上多麼男性。完全保密,每年只見一次面,談論『重大議題』。你能想像女人有這種俱樂部嗎?」

「你們會讓餐廳的人發瘋,」我說,「得開三十一張賬單。」

「只要一張,不過我們一定會公平的分攤。『我看看,瑪麗·貝絲點了—個上廚蘋果派,所以得多付一塊錢。還有羅莎琳,你要了一個法國羊乳沙拉醬,得外加七毛錢。』對了,他們為什麼要搞這個俱樂部?」

「把賬單上頭點的東西一樣一樣分清楚?我永遠不會明白。」

「不,只是多收那一勺法國羊乳沙拉醬的錢。但如果你吃的是一頓二三十塊的套餐,點什麼沙拉醬應該都包括在內才對。你幹嗎這樣看著我?」

「因為我發現你迷死人了。」

「這麼多年才發現?」

「或許有點反常,」我說,「可是我實在是情不自禁。」

離開艾迪生俱樂部已經是傍晚了。我回到家沖個澡,然後坐下來檢查筆記。埃萊娜六點左右打電話來,說她不回家吃晚餐了。「有個藝術家七點要過來給我看他的幻燈片,」她說,「我晚上還得上課,除非你要我逃課。」

「別逃。」

「冰箱里還有一些吃剩的中國菜,不過你大概比較想出去吃。剩菜不要扔,我回家可以吃。」

「我有個更好的主意,」我說,「我去參加聚會,你去上課,等到下課後跟我在巴黎綠餐廳見面。」

「就這麼辦。」

我去參加聖保羅教堂八點半的聚會,出來後沿著第九大道走,大約十點十五分抵達巴黎綠。埃萊娜坐在吧台前,一邊跟加里聊天,一邊喝著一個高杯子里的蔓越莓汁加汽水。我過去找她,加里把一隻手放在我的胳膊上。

「謝天謝地,你終於來了,」他語帶挖苦地說,「這是她的第三杯了,你知道她都賴皮要我們請客的。」

布賴斯給了我們一個靠窗的桌子。晚餐後她聊起那個稍早時候遇見的藝術家,那是個西印度群島的黑人,曾在莫瑞希爾區的一幢小公寓當管理員,也是個自學成才的畫家。

「在纖維板上畫了一堆格林尼治村風景,」她說,「很有民間藝術的味道,可是卻無法引起我的興趣。或許我看過太多這種東西了,也說不定是他看多了這種東西,我感覺就是這樣。他從自己童年記憶得到的靈感,還不如抄襲其他藝術家作品的多。」她做了個鬼臉,「可是這就是紐約,不是嗎?他從沒有上過繪畫課,也沒賣出過一張畫,可是卻懂得要把作品拍成幻燈片。誰聽過民間畫家弄幻燈片的?我敢說那些阿帕拉契山的原住民藝術家就不會搞這些破玩意兒。」

「別那麼絕對。」

「也許吧。反正我告訴他,我把他的名字留在檔案里了,意思就是說,別打電話給我們。天知道,也許他是兩個大師級老畫家失散多年的混賬兒子,而我才剛搞砸了千載難逢的機會。可是我得跟著自己的直覺走,你不覺得嗎?」

多年來,她的直覺一直很准。剛認識她的時候,我剛升任警探,跟老婆和兩個兒子住在長島的賽奧斯特;而她是個年輕的應召女郎,開朗、風趣,又美麗。我們都讓彼此快活了好些年,然後我喝酒喝掉了婚姻和警察的差事,也和她失去了聯絡。她繼續當應召女郎,存了錢投資房地產,上健身房保持好身材,上夜校拓展心靈。

幾年前,命運讓我們重逢,舊情依然不減,住在一起幾年後,感情變得更濃烈更豐富。一開始她照樣接客,我們也都假裝無所謂,但其實都很在意,最後我終於說了出來,她才承認自己早就不接客了。

慢慢的,我們越來越接近婚姻。去年四月她賣掉位於西五十街的房子,在凡登大廈里找了一套公寓,然後我們一起住進去。房子是她買的,我不肯讓她在房契上寫我的名字。

我每個月付公寓的管理費,出門吃飯也由我付賬;她負責一般開銷。其實我們打算把兩個人的錢都合在一起算了,可是一直沒刻意去這麼做。

其實我們也在計畫結婚,但不知為什麼拖了這麼久。我們只是一直沒訂下一個日子,繼續順其自然。

同時,她開了一家畫廊。原先她在麥迪遜大道的一家畫廊找了份工作,想多學點做生意的訣竅。結果跟那家畫廊的女老闆合不來,兩個月就辭職了,接下來又在市中心的春日街找了個類似的工作。她在兩個畫廊都沒太注意藝術品,照相寫實主義的東西對她來說枯燥無味,蘇荷區的那些商業油畫她覺得是陳詞濫調,跟假日旅店裡面裝飾的那些海景和鬥牛士圖畫不過是差不多的貨色。

更重要的是,她發現這一行本身討厭的地方,無聊的勢利眼,嫉妒,還有討好投資人和大收藏家。「我還以為我不賣身了,」有天晚上她說,「結果現在卻在替一群爛畫家拉皮條。真是搞不懂。」第二天早上她就努力去搞懂是怎麼回事。

她決定,她想要的是一家介於畫廊和古玩鋪的店。買進她喜歡的東西,然後賣給一些想找東西掛在牆上或擺在咖啡館桌上的人們。她眼光好,人人都這麼說,而且她又曾在亨特學院和紐約大學、新學院進修多年,比一般藝術史學家更好學,那為什麼不該挑自己最有把握的行業試試呢?

結果發現要開店其實很容易。那陣子附近有很多租不出去的店面,她一一查訪過,最後在第九大道和五十五街口用很合理的價錢租到一個店面。多年來她在第十一大道一直有個倉庫,堆滿了她買來後看膩的東西,我們兩個整理後,找出一大堆版畫和油畫,把那輛借來的貨車裝滿,這就讓她有足夠的貨開張了。

開張後第一個的月底,她去現代藝術博物館第二次看了馬蒂斯 的展覽,回來後眼睛睜得大大的。「真是令人興奮的經歷,」她說,「比第一次更過癮,我完全被迷住了。可是你知道嗎?我明白了一些事情。那些早期的風景、肖像和靜物。如果完全不管那些畫的來龍去脈,忘記它們是出自一個天才的手筆,你會以為你看到的是二手商店買來的便宜貨。」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說,「可是這不是有點像是看著傑克遜·波洛克 的作品,然後說,『跟我兒子畫得一樣嘛』?」

「不,」她說,「因為我不是要貶低馬蒂斯,我只是要稱讚某個不知名的業餘畫家。」

「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作品本身就是一切。」她說。

第二天她呼叫TJ,在她四齣探訪廉價商店尋寶的時候來替她看店。到了那個周末,她走遍了曼哈頓,看了幾百張畫,買了將近三十張,平均價格才八塊七毛五。她把那些畫都掛出來,問我有什麼想法。我告訴她,馬蒂斯根本不必擔心自己的大師地位會被這些作品動搖。

「我覺得這些畫太棒了,」她堅持認為,「其實這些作品不一定好,可是它們很棒。」

她挑出六張最喜歡的,裱上畫廊風格的黑框。第一個星期就賣出兩幅,一幅三百塊,另一幅四百五十塊。「看到沒?」她得意洋洋地說,「這些東西堆在救世軍 的破柜子里,一幅只賣十元,被當成破爛,沒有人會看第二眼。現在嚴肅地對待它們,每幅標價三百到五百塊,它們就成了民間藝術,買的人還以為撿了個大便宜。關門前有個女人進來,特別喜歡那幅沙漠落日的畫。『可是看起來像著色畫,』她說,『沒錯,』我告訴她,『這是那個畫家最喜歡的表達形式。他向來只畫著色畫。』賭一賭,她明天會不會來買這幅畫?」

離開巴黎綠回到第九大道時,已經是午夜時分。天氣預報說會下雨,可是你永遠不知道準確與否。空氣又冷又濕,哈德孫河上吹來陣陣冷風。

「希爾德布蘭德給了我一張支票,」我告訴她,「明天早上我就存進銀行。」

「除非你想用自動櫃員機。」

「不了,我想直接回家,」我說,「我有點累了,而且睡覺前還想整理一下筆記。」

「你真的認為——」

「——真有人把他們當靶子幹掉?我還不知道。人家就是雇我來找出真相的,不是雇我來預設立場。」

「所以你會有不同的觀點。」

「也不完全是,」我承認,「要忘掉那些數字很難。死了太多的,得有個解釋才行。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找出解釋。」

我們站在一個街口,等著綠燈。她說:「怎麼會有人想要做這種事?」

「不知道。」

「如果這些人以前是大學同學,某一次兄弟會狂歡醉酒後輪姦了一個女孩,現在就是她的哥哥要替她報仇。」

「這個解釋很不錯。」我說。

「說不定是她兒子,他母親死於難產,所以他想報仇,而且他也得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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