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我遇到路易斯·希爾德布蘭德時,是他成為三十一俱樂部會員的三十二年又六個星期之後,他前額的頭髮已經掉了很多,肚子也胖了一大圈。他是金髮,偏分,整齊地朝後梳,雙鬢已經轉為銀色。大臉寬闊,一副聰明相,手很大,握手時很堅定卻沒有侵略性。身上穿的那套藍底白條紋的西裝肯定花了一千美元,手腕上的表卻是二十塊的天美時。

他前一天傍晚打電話到我旅館的房間。雖然一年多前我已經搬去對街的公寓跟埃萊娜同住,不過還是留著原來的房間,充當辦公室,雖然我根本不會在這裡見我的顧客。只是曾在這裡獨居過好些年,我也不太願意放棄。

他告訴我他的名字,然後說他從歐文·邁斯納那兒打聽到我。「我想跟你談談,」他說,「一起吃個午餐怎麼樣?明天會不會太急了?」

「明天可以,」我說,「不過你如果有急事的話,我也可以今天晚上跟你碰面。」

「沒那麼急。我一點也不確定這會是急事。不過這件事對我來說很重要,我不想再拖下去。」他大概又說了他的年度健康檢查還是跟牙醫有約之類的。「你知道艾迪生俱樂部嗎?就在東六十七街,我們十二點半在那裡見面如何?」

艾迪生俱樂部以十八世紀的散文家約瑟夫·艾迪生的名字命名,是一幢五層樓高的石灰石老建築,坐落在中央公園和列剋星頓大道之間六十七街的南側。希爾德布蘭德在外面接待台附近等,我一走近向侍者報上名字,希爾德布蘭德就過來向我自我介紹。在一樓的用餐室,他拒絕了侍者安排的座位,而是自己挑了一張角落的桌子。

「聖喬治摻冰塊,加一片檸檬,」他告訴侍者,然後轉過頭對我說,「你喜歡聖喬治嗎?我在這裡都喝這個牌子,因為很多餐廳都沒有。你聽說過這個牌子吧?是一種義大利辛味苦艾酒,再加上一點罕見的藥草浸泡而成,很淡,午餐喝馬丁尼對我來說恐怕太烈了。」

「我改天再嘗,」我說,「今天還是來一瓶畢雷礦泉水 吧。」

他先為食物道歉。然後說:「這裡環境挺不錯的,對吧?當然他們不會催你快點吃,而且桌子不會排得太擠,還有一半是空的。呃,我想我們應該為這裡提供的隱私性感到高興。如果你只點一些很平常的菜,這兒做得不算太壞,我大都點綜合烤肉。」

「聽起來不錯。」

「再來個蔬菜沙拉?」

「好的。」

他寫好點餐卡,交給侍者。「私人俱樂部,」他說,「已經瀕臨絕種了。艾迪生俱樂部原來大概是專屬於作家和記者的,不過這麼多年來,會員大半都成了廣告界和出版界的人。到了現在,我想只要你有脈搏、有支票簿,而且不是有重罪前科的話,都可以成為會員。我大概是十五年前加入的,當時我和我太太搬到康涅狄格州的斯坦福德市,常常工作到很晚,趕不上最後一班火車,得留在市內過夜。旅館太貴,而且沒有行李去旅館辦住宿登記,讓人覺得好像有點曖昧。這傢俱樂部的頂樓有房間,價錢很合理,也很方便。我反正本來就在考慮要加入,住宿問題讓我產生了動機。」

「所以你現在住在康涅狄格州?」

他搖搖頭。「五年前最小的兒子大學畢業,哦不,是輟學不念了,於是我們就又搬回來了。我們住在離這裡六個街區。現在這種時代,可以走路去上班,實在太美了,對吧?」

「是啊。」

「嗯,有首歌說:四月的巴黎,六月的紐約。我從沒在四月去巴黎,不過我知道那時的巴黎大概是陰雨天居多。五月要好多了,不過那首歌用四月這個詞比較合音節。可是六月的紐約,讓你覺得這首歌形容得貼切極了。」

侍者上菜的時候,希爾德布蘭德問我要不要來杯啤酒佐餐,我說這樣就很好。他說:「我要點杯無酒精啤酒,我忘了你們有什麼,有歐杜爾牌嗎?」

結果有,他就要了一瓶,然後期待地看著我。我搖搖頭。無酒精啤酒和無酒精葡萄酒都還是有酒精的影子,是否足以影響一個戒酒的酒鬼不得可知,但我在匿名戒酒協會裡所認識那些堅持認為喝這類玩意兒無所謂的人,後來或早或晚都又破戒喝了酒。

總之,沒有酒精的啤酒,我喝它又有什麼屁用呢?

我們談到他的工作——他是一家小公關公司的合伙人,還談到長期居住在郊區之後,搬回市區居住的種種美好。如果我們是在他辦公室見面,就得開門見山談正事;不過約在這裡,就可以遵循老式的規矩,吃個便餐,吃完再談正事。

咖啡來了之後,他拍拍自己的胸袋,然後自嘲地嗤鼻一笑。「真滑稽,」他說,「你看到我剛剛的動作沒?」

「你剛剛要掏香煙。」

「沒錯,可是我十二年前就戒掉那壞習慣了。你有過煙癮嗎?」

「不太有。」

「不太有?」

「我從來沒有抽煙的習慣,」我解釋說,「或許一年有那麼一次,我會買包煙,一口氣連抽個五六支。然後就把那包煙丟掉,一整年再也不抽。」

「天哪,」他說,「我從沒聽過有人能碰了香煙不上癮的。我想你的個性大概就是不會對任何事情上癮吧。」我沒搭腔。「戒絕某種癮,是我這輩子做過最困難的事情。有時候我覺得那是我這輩子做過唯一困難的事情。我還常常夢想會重拾那個習慣,你會嗎?你會不會每年一次來個抽煙大狂歡?」

「哦,不。我不抽煙已經超過十年了。」

「嗯,我只能說,我很高興桌上沒有一包拆了封的香煙。馬修,」——現在我們可以直呼對方的名字了——「我想問你一些事情。你聽過三十一俱樂部嗎?」

「三十一俱樂部?」我說,「這個俱樂部不是什麼商店吧。」

「不是。」

「不過我倒聽過一個餐廳名叫二十一,我不認為——」

「那不是一個有特定場所的俱樂部,像哈佛俱樂部或艾迪生。也不是餐廳。那是一個特殊的俱樂部。哦,我來解釋一下吧。」

他的解釋很長,巨細靡遺。從一九六一年那個晚上的細節開始。他很會講故事,讓我彷彿親眼見到那個私人餐室,四張圓桌(其中三張各坐了八個人,另外一張是錢普尼跟其他六個人)。我可以看見那位老人、聽到他說的話,也感覺得到他激勵人心、抓住聽眾的那種熱情。

我說我沒聽說過他描述的那種組織。

「我想你沒特別研究過莫扎特和富蘭克林,」他說,匆匆一笑,「或者古猶太軟禁欲主義者和巴比侖人。前幾天晚上我在思考這這些事情,想確定我到底相信多少。我從沒認真去圖書館查過資料,也從沒遇到過像我們這樣的組織。」

「你向別人提起,也沒人有任何類似的熟悉感?」

他皺起眉頭。「我很少提起,」他說,「說實話,這是我第一次這麼詳細的跟非會員談到這個俱樂部的細節。有幾個人知道我每年跟一群人聚會吃飯喝酒,但我從沒提過這個團體的任何歷史,或者用等待死亡的觀點去談這件事情。」他看著我。「我從沒告訴過我的太太和孩子。我最要好的朋友跟我相交二十幾年,他也從不知道這個俱樂部是怎麼回事。他以為這只不過是個兄弟會聚會之類的。」

「那個老人曾要求你們每個人守密嗎?」

「沒特別說明。這根本不是什麼秘密社團——如果你指的是這個的話。但是那天我離開坎寧安餐廳時有一種直覺,這件事已經成為我的秘密。而且多年來,這種感覺在不經意間已經愈來愈深。很早開始我們就有默契,在那個房間裡面講的話不會傳到外面去,我會告訴那些哥兒們一些我絕不會告訴其他人的事情。我不是那種有很多秘密的人。不過可以這麼說,我很注重隱私,我想我都把自己的大部分隱藏起來,不讓生活中的其他人看到。老天在上,我已經五十七歲了,你應該也接近這個歲數,對吧?」

「我五十五歲。」

「那你就了解我的心情了。我們這個年紀的人已經夠成熟,懂得把內心深處的想法留給自己,再新潮的心理學也無法改變這一點。但是一年一度,我坐在一群其實還是陌生人的人們中間,偶爾我就會敞開心房,談一些自己原本沒打算要談的事情。」他眼睛朝下看,拿起桌上的鹽罐子,在手上轉來轉去。「幾年前我有一段婚外情,不是逢場作戲,那種露水緣我過去幾年也有過一些。這回是真的在談戀愛,持續了將近三年。」

「沒人知道這件事?」

「你猜到我要說什麼,對吧?是的,沒人知道這件事。我沒被發現,也沒告訴過任何人。不知道她有沒有告訴其他人,我想她不會的,反正我們沒有共同的朋友,所以也無所謂。重要的是,我曾在五月第一個星期四的聚會上談過我的婚外情,而且說過不止一次。」他用力把鹽罐子頓回桌面上,「我也跟她談到過那個俱樂部。她覺得很病態,她對整件事情都很厭惡。不過她喜歡的是,她是我唯一吐露過這件事的人。她非常喜歡這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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