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原先我以為他邀我進門只是出於禮貌而已。他帶我走進前廳,招呼我坐在一張椅子上,然後說他可以泡壺茶,我要不要喝?我說好,這並非僅僅出於禮貌,喝杯茶好像挺不錯的。

他在廚房忙的時候,我坐在客廳里,忽然想到他可能揮舞著一把屠刀,或者握著他殺掉拜倫·利奧波德那把槍走出來。如果他真這麼做,我一點機會都沒有。我沒穿防彈背心,而且身上唯一的武器只有鑰匙圈上頭的指甲刀。

不過我知道我不會有任何危險。他拿刀或槍對付自己的可能性更大,而且我想他有這個權利。不過他也沒自殺。

他拿著一個銀托柄的核桃木茶盤出來,上頭有個瓷壺,旁邊擺著糖罐和一個小牛奶壺,還有湯匙、茶杯和托碟,他把東西一一在茶几上放妥。他的茶加上糖和牛奶,我則是什麼都不加。那是正山小種紅茶 。一般來說,我沒法分辨出不同的茶種,不過我沒喝之前,就認出這種茶的煙熏味。

「什麼都比不上喝一杯茶。」他說。

我把身上帶著的一個小型錄音機拿出來,擺在茶几上。「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說,「我想錄音。」

「應該不介意吧,」他說,「真的,錄不錄音又有什麼差別呢?」

我按下錄音鍵。「這是馬修·斯卡德和威廉·哈夫邁耶的談話錄音,」我說,接著報上日期和時間。然後我在椅子上往後靠,讓他有機會講話。

「我想你都知道了。」他說。

「大部分都知道了。」

「我早知道你會來。當然,不知道是你,還是別的什麼人。不過我知道會有某個人來。真不懂我怎麼會以為自己逃得過。」他拾起眼睛看著我,「我一定是瘋了。」他說。

「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那艘船,」他說,「那艘可怕的船。」

「那艘渡輪。」

「馬格納·敘韋森號。你知道,那艘渡輪根本沒有管理,顯然非常不安全。你不會相信這艘船有多少違規的地方。而且你知道它害多少人白白送死?」

「四十八個。」

「對。」

「約翰·塞特爾是其中之一。」

「沒錯。」

「你有他的保單,」我說,「是通過得州一個旅費交易經紀人買下的。你以前做過這種旅費交易,其中一個姓菲利普斯。」

「哈倫·菲利普斯。」

「你從菲利普斯身上賺了一筆,」我說,「然後投資在塞特爾身上。」

「這些都是不錯的投資。」他說。

「據我所知的確是。」

「從各方面來說都不錯。無論是對那些可憐患病又沒錢的人,或者我們這種尋找高利潤又安全的投資方式的人。對不起,你告訴過我你的姓,可是我不記得了。」

「馬修·斯卡德。」

「是,當然。斯卡德先生,我是個鰥夫。我太太以前患了多重硬化症,婚後的大半歲月都卧病在床。她過世已經快滿七年了。」

「一定很痛苦。」

「是的,我想是。你會慢慢習慣,就像你會習慣獨居。我在一家公司工作了二十幾年。五年前他們希望我提早退休。『多年來,你一直是個忠心的好職員,因此我們願意付錢請你辭職。』當然了,他們沒這麼說,但反正我得到的指示就是這樣。我接受了他們的條件,其實也沒有太多的選擇。」

「所以你就有錢投資了。」

「如果我想活不去,就非把那些錢拿去投資不可。存在銀行裡頭的利息不夠,而且我老擔心銀行倒閉的風險。你是乘飛機來這裡的,對吧?我這輩子從沒坐過飛機。我一直很怕飛行。很荒謬吧?我在街上射殺了一個人,冷血無情地謀殺他,可是我卻怕坐飛機。你這輩子聽過這麼荒謬的事情嗎?」

我盡量不去看錄音機。只希望這些話都錄了下來。

我說:「那艘船沉沒的時候……」

「馬格納·敘韋森號。海上的死亡陷阱。我們總以為北歐的船應該不會太糟,對吧?」

「那是意外。」

「是,是意外。」

「而且這件事起了頭,對吧?你所持有約翰·塞特爾的保單是五萬元,如果他待在家裡死於艾滋病,你就會得到五萬元。」

「對。」

「但因為他是死於意外……」

「我得到了雙倍。」

「十萬元。」

「是的。」

「因為那張保單有雙倍理賠條款。」

「我當時根本不知道,」他說,「我根本沒有概念。收到保險公司的支票時,我還以為他們搞錯了。而且我還真打電話給他們,因為我相信我如果沒通知他們的話,他們日後還會跟我追討利息。結果他們告訴我雙倍理賠的事情,還有塞特爾先生死亡的方式如何讓我得到保單面額雙倍的錢。」

「好一筆橫財。」

「我簡直不敢相信。之前我付三萬八千元買那張保單,所以這個投資的報酬已經很好了,但結果真是太驚人。我的投資幾乎回收了三倍。三萬八千元變成了十萬元。」

「一夜之間。」

「沒錯。」

「所以你又參與了另一個旅費交易。」

「對。我相信這是一個很好的投資媒介。」

「我了解原因。」

「我把一部分收入存進銀行,其他的又拿投入另外一個旅費交易。這回我買的保單比較貴,七萬五千元。」

「你曾事先確定過那個保單有雙重理賠條款嗎?」

「不!不,我發誓我沒有。」

「嗯,我了解。」

「我從沒問過。可是收到保單後——」

「你瞄了一眼。」

「對。你知道,只是看看有沒有這種條款罷了。」

「結果有。」

「對。」

我沒搭腔,沉默著,又喝了點茶。小錄音機側邊的紅燈亮著,錄音帶繼續轉,錄下了這段沉默。

「有些評論家嚴厲批評旅費交易,他們並不是基於投資觀點,每個人都承認這是個好投資,而是針對等著某個人死掉,好讓自己成為他的理賠受益人這種想法。我看過一個漫畫,一個人走在沙漠里,一堆禿鷹在他頭上盤旋。可是事情完全不是這樣。」

「有什麼差別?」

「因為其實你不太會想到那個人。如果只要你稍稍顧念他,你就會希望他活得很好。我當然寧可希望某個人多享受一個月的生命,也不願我的投資提早一個月到期。畢竟,我知道他不會長生不死,這是科學事實,我的本金和利息都有保障,因為他身體狀況的生物過程不可逆反。哈倫·菲利普斯和約翰·塞特爾也是如此,我早知道他們快死了,不會再活太久。可是我並沒有老想著這件事,也不希望他們早點死。」

「可是換了拜倫·利奧波德,就不一樣了。」

他看著我。「你知道怎麼回事嗎?」他問。

「我想我知道。」

「如果他得了艾滋病,最後因此而死,我就會拿到七萬五千元。如果他被車撞死,或者在浴缸里摔死,或者死於火災,那我就會得到雙倍的錢。」他摘下眼鏡,雙手拿著,凝視著我,毫不設防地說,「我其他什麼都沒法想,」他說,「我沒法把這個事實趕出腦子。」

「我明白。」

「是嗎?再告訴你事情是怎麼發生的。我開始會覺得那是我的錢,十五萬元都是。我開始覺得自己應該得到那十五萬。」

我聽過一些小偷講過類似的話。小偷想要你的東西,他心裡就開始把所有權栘轉,所以東西就都變成他的——他的錢、他的表、他的車。他看到你還持有這些東西,所以他是出於一種幾乎是正當的義憤,才去拿的。他從你那邊拿來時,並不是偷竊,而是收回而已。

「如果他死於艾滋病,」他說,「就少掉一半的錢。我無法自制的一直想著這是個多大的浪費。這些錢不會被他,或他的繼承者,成任何人拿走。完全就是損失。但如果他不幸死於意外——」

「那錢就是你的了。」

「對,而且不會讓任何人付出代價,那不是他的錢,或其他任何人的錢,我會得到一筆純粹的橫財。」

「那保險公司呢?」

「可是他們已經把風險考慮進去了!」他的聲音忽然提高,音量驟增,「他們賣給我一個有雙重理賠條款的保單。我相信是業務員建議的,不會有人刻意要求這種條款。這個條款會使得每期保費高一點,所以錢已經在那裡了,如果不是我得到這筆意外之財,那就是保險公司得到,因為他們只好留下這筆錢。」

我還是沒出聲,他的聲音陡然降下,然後說:「當然那些錢不會憑空生出來。是保險公司提供的,我也沒資格拿。可是我開始覺得自己應該得到那筆錢。如果他意外死掉,那就是我的錢了,一毛也不少。如果他死於艾滋,那我就少拿了一半。」

「少拿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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