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整件事情是從一個報紙專欄開始的。

當然,是馬蒂·麥格勞的專欄,而這件事出現在六月初一個星期四的《每日新聞》上。麥格勞的專欄「答客問」每周二、周四,還有周日會見報。這已經是過去至少十幾年來紐約小報的一個固定專欄,專欄名稱都一樣,不過見報的日子不一定相同,也不一定是在同一份報紙上。麥格勞過去幾年跳槽過幾次,從《每日新聞》跳到《紐約郵報》,然後又跳回來,中間在《新聞日報》待過一段時間。

「給里奇·沃爾默的一封公開信」是這篇專欄文章的標題,內容也是如此。沃爾默是紐約州首府奧爾巴尼人,四十齣頭,有一大串性攻擊輕罪的被捕前科。幾年前他因為侵犯兒童而入獄,在心理治療過程中表現良好,諮詢顧問寫了一封對他很有利的報告給假釋庭,沃爾默因此重獲自由,發誓他從此會循規蹈矩,而且將奉獻他的餘生幫助他人。

他在獄中曾和一個外頭的女人通信。她是看了徵友廣告和他成為筆友的。我不明白什麼樣的女人會想跟一個囚犯通信,但上帝似乎製造了很多這種女人。埃萊娜說她們身上有輕度自負和救世主情結;此外,她還說,這對她們來說,是一種不必付出的性吸引,因為男的關在牢里,根本沒什麼好擔心的。

總之,弗朗西絲·內格利的筆友出獄了,他不想回奧爾巴尼,於是就到紐約市找她。弗拉尼 是個三十來歲的護士,自從母親過世後,就獨自住在華盛頓高地的港口大道。她每天步行到哥倫比亞長老會醫院上班,為教會服務,並為社區組織基金籌募行動當義工,她養了三隻貓,還寫情書給里奇·沃爾默這類誠實的公民。

沃爾默搬去跟她一起住之後,她就沒再寫信了。他堅持要當她生命中唯一的罪犯。她很快就沒什麼時間替教堂或社區組織當義工,不過還是好好照顧三隻小貓。里奇喜歡那些貓,三隻貓也非常喜歡他。弗拉尼一個同事常警告她別跟有前科的人交朋友,弗拉尼也不只一次地回答:「你知道貓咪是什麼樣的,」她嬌滴滴地說,「而且貓很會判斷人的性格。它們絕對愛死他了。」

弗拉尼在判斷人的性格方面,能力也跟她的貓咪一樣。奇怪的是,監獄裡的心理治療並沒有改變她愛人的性行為傾向,他又回到誘姦兒童的老路上。一開始他勾引十來歲的男孩到港口大道公寓里,把弗拉尼的裸體拍立得照片給那些男孩看,保證弗拉尼會跟他們上床。(除了肩膀向下垂和五官看起來有點像牛之外,她的大胸脯和飽滿的臀部,都讓她成為一個不無吸引力的女人。)

無論再怎麼心不甘情不願,她依照里奇的承諾給了那些男孩該給的東西。她的某些訪客很樂於讓里奇加入這個狂歡派對並雞姦他們。也有人不願意,只是他們又能怎樣?里奇是個孔武有力的大塊頭男人,體力上可以予取予求,於是那些男孩只能就範,成為這個過程中第一階段的熱心參與者。

事情逐步升級。弗拉尼花光存款買了一輛旅行車。鄰居越來越習慣里奇在公寓前面的街上洗車擦車的情景,顯然他對自己的新玩具很自豪。鄰居們沒有看到他如何裝飾車子內部,裡頭放了張床墊,車子邊的欄杆上還有些綁縛用的工具。他們會開著車在市區轉,到了適當的地區,就由弗拉尼開車,里奇躲在後車廂。然後弗拉尼會找個小男孩(或小女孩,無所謂),說服他們進入旅行車。

完事後,他們會放那些小孩走。直到有一天,有個小女孩一直哭個不停。里奇找到讓她停止哭泣的方法,然後把屍體丟在內林丘公園裡一個樹木茂密的地方。

「那是最棒的一次,」他告訴她,「使一切更圓滿,就像餐後來份甜點一樣。我們應該把他們都解決掉的。」

「好吧,從現在開始,」她說。

「想想最後她眼中的神情,」他說,「耶穌啊。」

「可憐的孩子。」

「是啊,可憐的孩子。你知道我希望怎樣?我希望她還活著,好讓我們從頭再來一遍。」

夠了。他們是禽獸——這是我們給他們貼上的標籤,奇怪的是,這個詞是用在我們的一些同類身上,而他們的行為在其他較低等動物身上其實很難以想像。他們找到了第二個被害者,這回是個男孩,然後把他的屍體丟在離第一具半英里的地方,接下來就被抓住了。

毫無疑問他們有罪,這個案子本來應該十拿九穩的,可是後來卻一片接一片地掉落,直至土崩瓦解。由於法官提出種種理由拒絕,使陪審團無法看到大量的證據、無法聽到大量的證詞。這應該也無所謂,因為弗拉尼已經認罪,並且做了對里奇不利的證詞——他們沒有結婚,所以也沒任何特殊保密的借口可以阻止她這麼做。

結果她自殺了,一切就都完了。

里奇的案子依然在陪審團面前被起訴,但沒什麼大用,而且里奇的律師阿德里安·惠特菲爾德是個好律師,有辦法找出種種破綻讓里奇過關。結果法官的量刑輕得幾乎等於無罪釋放,而陪審團花了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就回到法庭,做成無罪的決定。

「真可怕,」一名陪審團成員告訴記者,「因為我們都十分確定是他犯了那些罪,但檢控方無法證明。我們必須判他無罪,但無論如何,應該找個方法把他關起來。這種人怎麼可以放掉他,讓他重返社會呢?」

這也是馬蒂·麥格勞所不解的。「在法律的眼中,你或許是無罪的,」他威脅道,「但在我和我所認識的每一個人的眼中,你就像犯了原罪一樣有罪。只有那十二個受限於司法系統而必須像司法女神一般盲目的陪審團員除外……

「有太多人和你一樣,」他繼續寫道,「鑽司法的空子,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加不宜居住。我必須告訴你,我希望上帝有個方法能擺脫你,動用私刑是個壞方法,只有傻瓜才會想回到無政府的民兵時代。但你卻是支持這種做法的一個強有力的論據。我們無法動你一根汗毛,而且我們只能讓你生活在我們周遭,就像個趕不走的病毒。你不會改變,也不會去尋求心理治療,而且反正你這種人已經無可救藥了。你會玩弄心理治療師、心理顧問和假釋委員會於股掌之間,然後溜回我們城市的街道,去獵食我們的孩子。

「我想親手殺了你,但那不是我的作風,我也沒有那個勇氣。也許你會走下人行道被公共汽車撞死。若是如此,我會很樂意捐錢給那位司機當辯護基金,如果司法系統瘋狂到非讓這個司機得到一些報應不可,那麼應該頒發一枚獎章給他——我也很願意捐錢贊助,而且心甘情願。

「又或者,在你可怕一生中,曾有那麼一瞬間,你願意當個頂天立地的人,做應該做的事。那麼你可以學習弗拉尼的做法,消除眾人的痛苦。我不認為你有那個膽子,但或許你會鼓起勇氣,或者有人會幫助你。因為無論聖伊格內修斯教會的修女們如何教導過我,我就是抑制不住地想:我非常非常希望見到你頸上繞著繩子,掛在一根樹枝上,在風中,緩緩地,緩緩地旋轉。」

這是典型的麥格勞作品,這類文章正足以說明為什麼那些小報會出破天荒的價格從其他報紙挖走他。正如某人所說的,他的專欄構成了真正紐約的一部分。

多年來,他一直插手別人的工作,而且不無成效。這些年他出了幾本非小說類的書,雖然都不是什麼暢銷書,但都頗受重視。幾年前他在一個本地的有線電視頻道主持脫口秀節目,播了六個月因為跟電視台管理階層不和而結束。在那之前,他還寫過一個劇本,並且曾在百老匯上演過。

但使他成為紐約不可或缺一部分的,是他的專欄。他用一種通曉清晰的方式宣洩讀者的憤怒和無奈,用字造句又比那些率直地表達藍領憤怒的文章要高明。我記得自己讀過他談里奇·沃爾默的那篇專欄,也記得自己多少同意他的說法。我不怎麼在乎司法制度,不過有幾次,我似乎覺得沒有這個制度更好。我痛恨看到動用私刑的民眾湧上街頭,不過若他們停在里奇·沃爾默家的門前,我也不會跑去試圖勸他們離開。

我並沒有花太多時間思考那篇專欄文章。讀的時候,就像其他人一樣,我不時地點頭表示同意,偶爾也對一些過度簡單化或不適當的措辭而皺眉,心裡想著如果里奇被發現在一棵樹或街燈柱子上頭上吊自殺,也完全不是壞事。然後,就像其他人一樣,我把報紙翻過去看下一頁。

幾乎每個人都是這樣。

那篇專欄是在星期四刊出,外加星期三深夜的晨版早報 。除了有八至十封給編輯的信——其中兩封后來在「人民的聲音」專欄中被引述——之外,星期五和星期六還有五封讀者來信是給麥格勞個人的。一封是布朗克斯河谷區的一名天主教信徒寄來的,他提醒麥格勞,自殺是不可饒恕的罪,而教唆他人採取這樣的行動也同樣有罪。其他的信則是表達對那個專欄的贊同之意,贊同的程度不等。

麥格勞有一疊印好的明信片:「親愛的XXX,謝謝你在百忙之中給我寫信。無論你對我非說不可的話贊同與否,我都很感激你,能夠擁有你這樣的讀者,讓我覺得既高興又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