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回 離合無常

這段寧靜平安也無多時。郭襄睡去不久,東邊遠遠傳來嚓嚓嚓的踏雪之聲,起落快捷。楊過站起身來,向東窗外張去。只見雪地里並肩走來兩個老者,一胖一瘦,衣服襤褸,瞧模樣是丐幫中人,勁風大雪之際,諒是要來歇足。楊過此時不願見任何世人,對武林人物更是厭憎,轉頭道:「外邊有人,你到裡面床上睡著,假裝生病。」小龍女抱起郭襄,依言走進內室躺在床上,扯過床邊一張七孔八穿的狼皮蓋在身上。

楊過抓起一把柴灰,塗抹臉頰頭頸,將帽沿壓得低低的,又將玄鐵劍藏入內室,耳聽得兩人走近,接著便來拍門。楊過將獐肉油膩在衣衫上一陣亂抹,裝得像個獵人模樣,這才過去開門。

那肥胖老丐道:「山中遇上這場大雪,當真苦惱,還請官人行個方便,讓叫化子借宿一宵。」楊過道:「小小獵戶,老丈稱什麼官人?儘管在此歇宿便是。」那胖老丐連聲稱謝。楊過心想自己曾在英雄會上大獻身手,莫要被他們認出了,撕下兩條烤熟的獐腿給了二人,說道:「乘著大雪正好多做些活。明兒一早便得去裝機捉狐狸,我不陪你們啦。」胖老丐道:「小官人請便。」

楊過粗聲粗氣的道:「大姐兒他媽,咳得好些了嗎?」小龍女應道:「一變天,胸口更加發悶。」說著大聲咳了一陣,伸手輕輕搖醒郭襄。女人咳聲中夾著嬰孩的哭叫,這一家三口的獵戶真像得不能再像。楊過走進內室,掩上了板門,上床躺在小龍女身旁,心想:「這胖化子恁地面熟,似在什麼地方見過。」一時卻想不起來。

胖瘦二丐只道楊過真是荒山中的一個窮獵戶,毫沒在意,吃著獐腿,說起話來。瘦丐道:「終南山上大火燒通了天,想是已經得手。」胖丐笑道:「蒙古大軍東征西討,打遍天下無敵手,要剿滅全真教小小一群道士,便似踏死一窩螞蟻。」瘦丐道:「但前幾日金輪國師他們大敗而回,那也夠狼狽了。」胖丐笑道:「這也好得很啊,好讓四王子知道,要取中國錦繡江山,終究須靠中國人,單憑蒙古和西域的武士可不成。」瘦丐道:「彭長老,這次北派丐幫如能起得成,蒙古皇帝要封你個什麼官啊?」

楊過聽到這裡,猛地記起,這胖老丐曾在大勝關英雄會上見過,那時他披裘裹氈,穿的是蒙古人裝束,時時在金輪國師耳畔低聲獻策的,便是此人了,心想:「原來兩個傢伙都是賣國賊,這就儘快除了,免得在這裡打擾。」

這胖老丐正是丐幫中四大長老之一的彭長老,早就降了蒙古。只聽他笑道:「大汗許的是『鎮南大將軍』的官,可是常言道得好:討飯三年,皇帝懶做。咱們丐幫里的人,還想做什麼官?」他話是這麼說,語調中卻顯然充滿了熱中和得意之情。瘦丐道:「做兄弟的先恭喜你了。」彭長老笑道:「這幾年來你功勞不小,將來自然也少不了你的份兒。」

那瘦丐道:「做官我倒不想。只是你答應了的攝魂大法,到底幾時才傳我啊?」彭長老道:「待北派丐幫正式起成,我一當上幫主,咱兩個都空閑下來,我自便傳你。」那瘦丐道:「你當上了北派丐幫的幫主,又封了大蒙古國鎮南大將軍的官,只有越來越忙,那裡還會有什麼空閑?」彭長老笑道:「老弟,難道你還信不過做哥哥的么?」那瘦丐不再說話,鼻中哼了一聲,顯是不信。楊過心想:「天下只有一個丐幫,自來不分南北,他要起什麼北派丐幫,定是助蒙古人搞鬼。」

只聽那瘦丐又道:「彭長老,你答應了的東西,遲早總得給。你老是推搪,好教人心灰意懶。」彭長老淡淡的道:「那你便怎樣?」那瘦丐道:「我敢怎麼樣?只是我武功低,膽子小,沒一項絕技傍身,卻跟著你去干這種欺騙眾兄弟的勾當,日後黃幫主、魯幫主追究起來,我想想就嚇得渾身發抖,那還是乘早洗手不幹的好。」楊過心想:「瘦老兒性命不要了,膽敢說這樣的話?那彭長老既胸懷大志,自然心狠手辣。你這人啊,當真又奸又胡塗。」彭長老哈哈一笑,道:「這事慢慢商量,你別多心。」那瘦丐不語,隔了一會,說道:「小小一隻獐腿吃不飽,我再去打些野味。」說著從壁上摘下弓箭,推門而出。

楊過湊眼到板壁縫中張望,見那瘦丐一出門,彭長老便閃身而起,拔出短刀,躲在門後,耳聽得他腳步聲向西遠去,跟著也悄悄出門。楊過向小龍女笑道:「這兩個奸徒要自相殘殺,倒省了我一番手腳。那胖化子厲害得多,那瘦的決不是他的對手。」小龍女道:「最好兩個都別回來,這木屋安安靜靜的,不要有人來打擾。」楊過道:「是啊。」突然壓低聲音道:「有腳步聲。」只聽西首有人沿著山腰繞到屋後。

楊過微微一笑,道:「那瘦老兒回來想偷襲。」推窗輕輕躍出。果見那瘦丐矮著身子在壁縫中張望。他不見彭長老的影蹤,似乎一時打不定主意。楊過走到他的身後,「嘻」的一聲笑。

那瘦丐出其不意,急忙回頭,只道是彭長老到了身後,臉上充滿了驚懼之色。楊過笑道:「別怕,別怕。」伸手點了他胸口、脅下、腿上三處穴道,將他提到門前,放眼儘是白茫茫的大雪,童心忽起,叫道:「龍兒,快來幫我堆雪人。」隨手抄起地下白雪,堆在那瘦丐的身上。小龍女從屋中出來相助,兩人嘻嘻哈哈的動手,沒多久間,已將那瘦丐周身堆滿白雪。這瘦丐除了一雙眼珠尚可轉動之外,成為一個肥胖臃腫的大雪人。

楊過笑道:「這精瘦乾枯的瘦老頭兒,片刻之間便變得又肥又白。」小龍女笑道:「那個本來又肥又白的老頭兒呢,你怎生給他變一變?」楊過尚未回答,聽得遠處腳步聲響,低聲道:「胖老兒回來啦,咱們躲起來。」兩人回進房中,帶上了房門。小龍女搖動郭襄,讓她哭叫,口中卻不斷安慰哄騙:「乖寶乖,別哭啦。」她一生從不作偽,這般精靈古怪的勾當她想都沒想過,眼見楊過喜歡,也就順著他玩鬧。

彭長老一路回來,一路察看雪地里的足印,眼見瘦老丐的足印去了又回,顯是埋伏在木屋左近。他隨著足印來到木屋背後,又轉到屋前。楊過和小龍女在板縫中向外張去,但見他矮身從窗孔中向屋內窺探,右手緊握單刀,全神戒備。

瘦老丐身上寒冷徹骨,眼見彭長老站在自己身前始終不覺,只要伸手揮落,便能擊中他要害,苦在身上三處要穴被點,半分動彈不得。

彭長老見屋中無人,甚是奇怪,伸手推開板門,正在猜想這瘦丐到了何處,忽聽得遠遠傳來腳步之聲。彭長老臉上肌肉一動,縮到板門背後,等那瘦丐回來。

楊過和小龍女都覺奇怪,那瘦丐明明已成為雪人,怎麼又有人來?剛一沉吟,已聽明來者共有兩人,原來又有生客到了。彭長老耳音遠遜,直到兩人走近,方始驚覺。

只聽得屋外一人說道:「阿彌陀佛,貧僧山中遇雪,向施主求借一宿。」彭長老轉身出來,見雪地里站著兩個老僧,一個白眉長垂,神色慈祥,另一個身裁矮小得多,留著一部蒼髯,身披緇衣,雖在寒冬臘月,兩人衣衫均甚單薄。

彭長老一怔之間,楊過已從屋中出來,說道:「兩位大和尚進來罷,誰還帶著屋子走道呢?」便在此時,彭長老突然見到了瘦丐所變成的雪人,察看之下,便即認出,見他變得如此怪異,大感驚詫,轉眼看楊過時,見他神色如常,似乎全然不知。

楊過迎著兩個老僧進來,尋思:「瞧這兩個老和尚也非尋常之輩,尤其那黑衣僧相貌兇惡,眼發異光,只怕和這彭長老是一路。」說道:「大和尚,住便在此住,我們山裡窮人,沒床給你們睡,你兩位吃不吃野味?」那白眉僧合什道:「罪過,罪過。我們有帶乾糧,不敢勞煩施主。」楊過道:「這個最好。」回進內室,在小龍女耳邊低聲道:「兩個老和尚,看來是很強的高手。」小龍女一皺眉頭,低聲道:「世上惡人真多,便是在這深山之中,也教人不得清凈。」

楊過俯眼板壁縫中張望,見白眉僧從背囊中取出四團炒麵,交給黑衣僧兩團,另兩團自行緩緩嚼食。楊過心想:「這白眉老和尚神情慈和,舉止安詳,當真似個有道高僧,可是世上面善心惡之輩正多,這彭長老何嘗不是笑容可掬,和藹得很?那黑衣僧的眼色卻又何以這般兇惡?」

正尋思間,忽聽得嗆啷啷兩響,黑衣僧從懷中取出兩件黑黝黝的鐵鑄之物。彭長老本來坐在凳上,立即躍起,手按刀柄。黑衣僧對他毫不理睬,喀喀兩響,將一件黑物扣在自己腳上,原來是副鐵銬,另一副鐵銬則扣上了自己雙手。楊過和彭長老都詫異萬分,猜不透他自銬手足是何用意,但這麼一來,對他的提防之心便減了幾分。

那白眉僧臉上大有關懷之色,低聲道:「又要發作么?」黑衣僧道:「弟子一路上老覺得不對,只怕又要發作。」突然間跪倒在地,雙手合什,說道:「求佛祖慈悲。」他說了那句話後,低首縮身,一動不動的跪著,過了一會,身子輕輕顫抖,口中喘氣,漸喘漸響,到後來竟如牛吼一般,連木屋的板壁也為吼聲震動,檐頭白雪撲簌簌地掉將下來。彭長老固驚得心中怦怦而跳,楊過和小龍女也相顧駭然,不知這和尚幹些什麼,從吼聲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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