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回 風塵困頓

到第二日上,楊過仍穩守峽口。二丑取來食物,五人張口大嚼,食得嗒嗒有聲。楊過早飢火中燒,回首看洪七公時,見他與一日之前的姿勢絲毫無變,心想:「他如真睡著,睡夢中翻個身也是有的,如此一動不動,只怕確然死了。再挨一天,我餓得力弱,更加難以抵敵,不如立即衝出,還能逃生。」緩緩站起,又想:「他說過要睡三天,吩咐我守著照料,我已親口答應過了,好漢子言出如山,怎可就此舍他而去?」強忍飢餓,閉目養神。

到第三日上,洪七公仍與兩日前一般僵卧不動,楊過越看越疑心,暗想:「他明明已死,我偏守著不走,也太傻了罷?再餓得半日,也不用這五個丑傢伙動手,我自己就餓死了。」抓起山石上雪塊,吞了幾團,肚中空虛之感稍見緩和,心想:「我對父母不能盡孝,姑姑又惱了我,我沒兄弟姊妹,連好朋友也沒一個,『義氣』二字,休要提起。這個『信』字,好歹要守他一守。」又想:「郭伯母當年和我講書,說道古時尾生與女子相約,候於橋下,女子未至而洪水大漲,尾生不肯失約,抱橋柱而死,自後此人名揚百世。我楊過遭受世人輕賤,若不守此約,更加不齒於人,縱然由此而死,也要守足三日。」

一夜一日眨眼即過,第四日一早,楊過走到洪七公身前,探他呼吸,仍氣息全無,不禁心中難過,嘆了一口氣,向他作了一揖,說道:「洪老前輩,我已守了三日之約,可惜前輩不幸身故。弟子無力守護你遺體,只好將你拋入深谷,免受奸人毀辱。」抱起他身子,走向窄道。

五丑只道他難忍飢餓,要想逃走,齊聲吆喝,飛奔過來。楊過大喝一聲,將洪七公往身後地下一放,喝道:「我跟你們拼了!」對著大丑疾衝過去。

楊過只奔出兩步,突然間頭頂一陣勁風過去,一個人從他頭頂竄過,站在他與五丑之間,笑道:「這一覺睡得好痛快!」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

這一下楊過大喜過望,五丑驚駭失色。原來洪七公初時是在雪中真睡,待得讓五丑在身上踏了一腳,自然醒了。他存心試探,瞧這少年能否守得三日之約,每當楊過來探他鼻息,便閉氣裝死;見他忍飢挨餓,信守三日不去,覺這少年有俠義之風,頗為嘉許,直到此刻,才神威凜凜的站在山口隘道。他左手劃個半圓,右手一掌推出,正是生平得意之作「降龍十八掌」中的「亢龍有悔」。大丑不及逃避,明知這一招不能硬接,卻也只得雙掌一併,奮力抵擋。

洪七公掌力收發自如,這時只使了一成力,大丑已感雙臂發麻,胸口疼痛。二丑見他勢危,生怕為洪七公掌力震入深谷,忙伸雙手推他背心,洪七公掌力加強,二丑全身後仰,險些摔倒。四丑站在其後,伸臂相扶。洪七公的掌力跟著傳將過來,接著四丑傳三丑,三丑又傳到最後的五丑身上。這五人逃無可逃,避無可避,轉瞬之間,就要給洪七公運單掌之力,一舉擊斃。

洪七公笑道:「你們五個傢伙作惡多端,今日給老叫化一掌震死,想來死也瞑目。」五人扎定馬步,鼓氣怒目,合力與他單掌相抗,只覺對方掌力越來越重,胸口煩惡,漸漸每喘一口氣都感艱難。

洪七公突然「咦」的一聲,顯得頗為詫異,將掌力收回了八成,說道:「你們的內功很有些兒門道,你們的師父是誰?」

大丑雙掌仍和他相抵,氣喘吁吁的道:「我們……是……是達爾巴師父……的……的門下。」洪七公搖頭道:「達爾巴?沒聽見過。嗯,你們內力能互相傳接,這門功夫很了不起哪。」楊過心想:「能得洪老前輩說一句『很了不起』,那是當真了不起了。可是我看這五個傢伙也平平無奇,沒一個打得過我。」

只聽洪七公又道:「你們是什麼門派的?」大丑道:「我們的師父,是……是密教聖……聖僧……金輪國師門下二……二弟子……」洪七公又搖搖頭,說道:「密教聖僧、金輪國師?沒聽見過。青海有個和尚,叫什麼靈智上人,倒見過的,他武功強過你們,但所學的不是上乘功夫。你們學的功夫很好,嗯,大有道理。你去叫你們祖師爺來,跟我比劃比劃。」

大丑道:「我們祖師爺是聖僧……活菩薩,蒙古第一國師,神通廣大、天下無敵,怎……怎能……」二丑聽得洪七公語氣中有饒他們性命之意,大丑這般說,正是自斷活路,忙道:「是,是。我們去請祖師爺來,跟洪老前輩切磋……切……切……也只有我們祖師爺,才能跟洪老前輩動手。我們小輩……跟你提……提……酒……酒葫蘆兒……也……也……不……」

站在這當口,只聽鐸、鐸、鐸幾聲響,山角後轉出來一人,身子顛倒,雙手各持石塊,撐地而行,正是西毒歐陽鋒。楊過喜極,大叫三聲:「爸爸!」歐陽鋒恍若未聞,躍到五丑背後,伸出右足在他背心上一撐,一股大力通過五人身子一路傳將過去。

洪七公見歐陽鋒陡然出現,也大吃一驚,聽楊過叫他「爸爸」,心想原來這小子是他兒子,難怪功夫了得,不過這小子守信重義,人品遠勝西毒,那是「父不及子」了,只覺手上一沉,對方力道湧來,忙加勁反擊。

自華山二次論劍之後,十餘年來洪七公與歐陽鋒從未會面。歐陽鋒神智雖然胡塗,但逆練《九陰真經》,武功愈練愈怪,愈怪愈強。歐陽鋒在終南山得楊過提醒,說自己名叫「歐陽鋒」,但到底是否為歐陽鋒,還是弄不清楚,只覺「歐陽鋒」是個熟悉之人,口中不斷喃喃自語,始終不能將這名字和自己聯了起來。這日到了華陰,華山是自己兩次論劍的地方,山道峰徑,依稀熟識,這日又摸了上來。

洪七公曾聽郭靖、黃蓉背誦真經中的一小部份,用以療傷,與自己原來武功一加印證,也大有進境,畢竟正勝於逆,雖所知不多,卻也不輸於西毒。兩人數十年前武功難分軒輊,此後各有際遇,今日第三度在華山相逢,一拚功力,竟仍不分上下。就可憐川邊五丑夾在當世兩大高手之間,作了試招的墊子、練拳的沙包,身上冷一陣、熱一陣,呼吸緊一陣、緩一陣,周身骨胳格格作響,比受任何酷刑更慘上百倍。

歐陽鋒忽問:「這五個傢伙學的內功很好。是什麼門派?」楊過心想:「連我義父也說他們學的內功很好,這五丑果然非尋常之輩。」洪七公道:「他們說是什麼密教聖僧金輪國師的徒孫。」歐陽鋒問道:「這個金輪國師跟你相比,誰厲害些?」洪七公道:「不知道,或許差不多罷。」歐陽鋒道:「比我呢?」洪七公道:「比你厲害一點兒。」歐陽鋒一怔,叫道:「不信!」

兩人說話之際,手足仍繼續較勁。洪七公連發幾次不同掌力,均為歐陽鋒在彼端以足力化解,接著他足上加勁,卻也難使洪七公退讓半寸。二人一番交手,各自佩服,同時哈哈大笑,向後躍開。

川邊五丑身上前後重力驟失,不由得搖搖晃晃,站立不穩,就如喝醉了酒一般。五人給這兩大高手的內力前後來回交逼,五臟六腑均受重傷,筋酥骨軟,已成廢人,便七八歲的小兒也敵不過了。洪七公喝道:「五名奸賊,總算你們大限未到,反正今後再也不能害人,快給我滾罷。記得回去跟你們祖師爺金輪國師說,叫他快到中原來,跟我較量較量。」歐陽鋒道:「跟我也較量較量。」川邊五丑連聲答應,腳步蹣跚,相扶相將的狼狽下峰。

歐陽鋒翻身正立,斜眼望著洪七公,依稀相識,喝道:「喂,你武功很好啊,你叫什麼名字?」洪七公一聽,又見他臉上神色迷茫,知他十餘年前發瘋之後,始終未曾痊癒,說道:「我叫歐陽鋒,你叫什麼?」歐陽鋒心頭一震,記得楊過曾對他說過,「歐陽鋒」是自己的名字,搖頭道:「不對。我才叫歐陽鋒。」洪七公哈哈笑道:「不對!你名叫臭蛤蟆。」「蛤蟆」兩字,歐陽鋒十分熟悉,聽來有些相似,但細想卻又不是。

他與洪七公是數十年的死仇,憎惡之意深印於腦,此時雖不明所以,但自然而然的見到他就生氣。洪七公見他獃獃站立,目中忽露凶光,暗自戒備,果然聽他大吼一聲,惡狠狠的撲將上來,不敢怠慢,出手就是降龍十八掌的掌法。兩人襟帶朔風,足踏寒冰,在這寬僅尺許的窄道上各逞平生絕技,傾力以搏。一邊是萬丈深淵,只要稍有差池,便遭粉身碎骨之禍,比之平地相鬥,倍增兇險。二人此時年歲增長,精力雖已衰退,武學上的修為卻俱臻爐火純青之境,招數精奧,深得醇厚穩實妙詣,只拆得十餘招,兩人不由得都心下欽佩。歐陽鋒叫道:「老傢伙厲害得很啊。」洪七公笑道:「臭蛤蟆也了不起。」

楊過見地勢險惡,生怕歐陽鋒掉下山谷,但有時見洪七公遇窘,不知不覺竟也盼他轉危為安。歐陽鋒是他義父,情誼自深,然洪七公慷慨豪邁,這隨身以俱的大俠風度,令他一見便為之心折。他在饑寒交迫之中,干冒大險為洪七公苦熬三日三夜,三晝夜中兩人雖不交一言片語,在楊過心中,卻便如已與他共歷了千百次生死患難一般。

拆了數十招後,楊過見二人每每於極兇險時化險為夷,便不再掛慮雙方安危,只潛心細看武功。他於《九陰真經》所知者只零碎片斷,但時見二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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